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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刀剑成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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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过后,一段流言传遍长安。

    据说张氏祝由有“扶摇之法”,乃是千年不传之秘,而如今张少白为了给陛下治疗头疾,不得不施展此术。传闻此术一旦施展,便需要活祭整整四十九人的性命。

    妖术,真乃妖术!

    但人们还有所听闻,那就是张少白原本也不想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可是普度坛那场大火过后陛下大怒,欲取其性命。祝由先生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治好头疾来换自己一条性命。

    流言就像是春天的柳絮,洋洋洒洒飞得哪里都是。九罗自然也有所耳闻,庞先生得知此事之后枯坐于一处山巅,陷入沉思,久久不见声响。他脸上的青铜面具险些被张五叔打碎,如今上面布着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裂纹。

    他知道所谓“扶摇之法”必定是张少白的一出计谋,为的是引他出手,只不过这次可不像在普度坛那般,九罗完全占据上风,接连刺杀数人。假如这次庞先生真的去找张少白,那便彻底落入了他的圈套。

    可是庞先生身为祝由中人,精通咸天八法,自然也听说过“扶摇之法”。他不能确定张少白是否真的不会此法,毕竟他能够多次死里逃生,说不定真就藏着这么一手。所以庞先生又有一些担忧,万一张少白真的治好了李治呢?

    九罗的精妙棋局岂不是落了一场空?

    这些年来九罗处处设计陷害李唐,不料今日却被一个小小祝由先生摆了一道。

    张少白明显是做了一个局,明确告诉九罗,你必须来,也只能来。

    庞先生终于将前因后果想了个通透,发出一阵极为畅快的笑声,他感慨道:“好,好,好!

    “不愧是张家最后一个孽种,果然有些意思!既然你一心寻死,那我就陪你玩?玩。”

    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庞先生身后,悠悠说道:“上次是你以有心算无心,都没能置他于死地。这一次却是他以有心算无心,恐怕你凶多吉少。”

    庞先生惨笑道:“我死了岂不是正好圆了你的棋局,你应当高兴才是。”

    “实在是高兴不起来,九罗中人所剩无多,若是再少了你,可真是无趣得很啊。”

    “怎会无趣呢,至少你能亲眼看到那一幕,而我或许就看不到了。”庞先生往山间远处望了一眼,仿佛那里面藏着美妙景色。看了许久,他忽然拂袖转身下山,同时说道:“魑魅魍魉,借我一用。”

    那道身影笑道:“会还吗?”

    庞先生说:“多半不会了。”

    随后有三人随着庞先生一同走下山去,其中一人身如铁塔,但少了一只耳朵,正是曾经被赵道生重创的大汉博浪沙,又名“魑”。还有一人身材瘦小,走起路来悄无声息,长得尖嘴猴腮,正是牧郎,又名“魍”。

    最后一人则身披羽毛,脸上画着奇异脸谱,身材修长,双手留有细长指甲,名为寒鸦,又名“魉”。

    不过为何只有三人,却唯独少了一个“魅”?

    庞先生心中笑道,你以为自己稳操胜券,殊不知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其实他还不够了解张少白,那个少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稳操胜券,为了迎接九罗的到来,他无论做多少准备都觉得不够。

    所以九罗一日不现身,他便再添一些杀机。

    张少白将张宅分为了“生门”“池院”“明堂”“死祠”四道关卡,恨不得对九罗倒屣相迎。

    少年有自信,在长安永和坊张家,他不会输给任何人。

    ※

    三日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庞先生来到了张宅,为的是杀一个人。

    他看着张宅大门,不由有些感伤,心想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即便经过一番破而后立,这扇门却还是老样子,想必张少白为了还原张家花费了不少心思。

    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庞先生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黑夜中透着一股莫名诡异,身后藏着的数道身影更是恍若恶鬼。若是寻常人看到这一幕,怕是要吓得直接昏厥过去。

    但守在门口的来俊臣不会,他只是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乍一看真是个俊秀男子。

    推事院之主身穿暗红官服,黑暗中看起来仿佛鲜血染成,他怀中抱着一柄长剑,脸上笑意极为诚恳。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段日子他到底受了多少委屈,张少白阴了他两次也就罢了,算自己技不如人,可你九罗算是什么东西?

    真以为这天下没人治得了你,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堂堂天后,也是你能惹得起的?吗?

    来俊臣笑道:“诸位若想进门,还要先过我这关。”

    庞先生讽刺道:“呵呵,不过是条恶犬罢了。以前是武后的狗,现在又为张家看?门。”

    “没错,我的确是狗,但狗也分三六九等。不巧得很,咬人的狗不叫,我正好就是这类。”来俊臣横剑胸前,一手缓缓拔开剑鞘,随手扔在地上,“来吧,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本事。”

    一阵风忽然掠过庞先生身旁,拂起他的衣衫一角,仔细一看原来不是风,而是一个人。那人手中匕首刺向对方双眼,结果被来俊臣轻易用剑挡住。

    不过来俊臣还未来得及反击,那人见一击不中,即刻退去,只留下了一片羽毛飘飘摇摇落下。

    他看了眼羽毛,讥笑道:“原来是只不知从哪儿来的野鸡。”

    紧接着,来俊臣脸上笑意凝固,因为在他留意羽毛的瞬间,寒鸦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身法转移到了他的头顶,手中匕首用力刺下,眼看就要将大好头颅刺中。

    只可惜,这满含杀意的一招落了个空。

    来俊臣身法同样诡异,只见他身子一仰,体内发出一阵骨骼响声,竟然将头部和上身弯到了腰部。而他手中的剑也没有闲着,径直向上一刺,直冲寒鸦心口。

    匕首长度不如宝剑,寒鸦心知这一击又落空了,于是一只手抓住剑尖,借着那股力度轻飘飘地飞起,挥手扬下了无数羽毛。

    来俊臣视线被羽毛所阻碍,却不见丝毫惧色。他直起腰来,手中宝剑在羽毛中连刺十数下,每次都与匕首撞在一起,同时嘲讽道:“掉毛还掉上瘾了?”

    推事院最自豪的就是酷刑,这群“朝外御史”想了不少法子将人屈打成招。故而来俊臣最了解的就是这些花里胡哨的招式,更何况他本身就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若是寒鸦与来俊臣一对一,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必定就会败下阵来。不过此时九罗可不止来了他一人,只听博浪沙发出一声怒吼,随后便如发疯的公牛一般急速冲来,若是被他撞上恐怕不死也要丢了大半条命。

    来俊臣只得放过寒鸦,侧身避开,可是这样一来反而把张家大门暴露在了敌人面?前。

    而博浪沙的目的也并非撞死来俊臣,刚好就是那扇大门。

    一扇破旧木门,即便门上贴着门神,也起不到丁点阻拦作用,博浪沙轻而易举地撞破木板,一头冲进了张家大院。

    奇怪的是,此时院内起了一片大雾,竟然看不见里面光景。博浪沙进入之后好似被雾吞噬,不知去向。

    庞先生见状冷笑一声:“‘厌阴之法’?你以为这就能拦得住我?”

    说罢,他带着牧郎往门内走去,不料来俊臣丝毫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反而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进入张家。

    之后来俊臣小袖一抖,三只尖端为骷髅模样的锥状暗器射向寒鸦,同时他又往身前撒了一把神秘粉末,那东西一到空中便忽然燃烧起来,呈幽绿颜色,有如鬼火。空中的黑色羽毛一遇此火便纷纷烧了起来,转眼间便烧了个七零八落。

    没了黑羽掩护,寒鸦心头一紧,勉勉强强地躲过了致命暗器。可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柄利剑便穿透了他的胸膛。

    “张少白给的东西果然好用。”来俊臣一剑接着一剑不停刺出,转眼就将寒鸦捅成了一个破烂筛子。随后生性谨慎的他仍不放心,转手一剑砍下了寒鸦头颅,这才放心收起剑来,重新回到门口处。

    此时张宅虽然已经没了门,但来俊臣就像一尊代表着“有死无生”的门神。他要守在这里,保证九罗中无一人能够活着出去。

    突然,大雾深处传来一阵铃声!

    来俊臣听后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想起张少白的叮嘱,便取出两根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将耳朵堵得严严实实。

    可惜博浪沙毫无防备地冲进张家,他可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杀机,更不知这铃声乃是来自清绳明铃,入梦之法,听不得。

    当大汉听到铃声的时候莫名觉得一阵困意上涌,很想立刻躺倒睡去,而且雾气包裹着他的身体也颇为舒服。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一抹寒光闪过。

    下一刻,博浪沙身首分离,他仍维持着站姿,鲜血却从脖颈断口处喷涌而出!

    庞先生缓步走来,看到尸体之后默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大雾乃是由“厌阴之法”造出,并不能维持太长时间,他静静等了片刻之后雾气便散得七七八八,现出了一道身影。

    此人身穿漆黑曳撒,上文飞鱼,头戴幞头,腰系蹀躞,肩上还披着一条披风。他手持一把长刀,掌心抵着刀柄底部,刀尖则拄在地面,看起来就像是从阴曹地府而来的阎?王。

    茅一川拄刀而立,双眼死死盯着庞先生,金阁无数条性命积攒而成的怒火,今夜全在刀尖!

    一滴来自博浪沙的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滑下,他一刀只斩了一人还远远不够!

    即便是庞先生见到此人,也不由赞叹道:“我记得你,没想到你一人便撑起了金?阁。”

    可惜茅一川对此毫无反应。

    夜风吹过,到了张宅里莫名打起了旋,仿佛此地藏着一股未知力量。庞先生知道茅一川心志坚定,于是干脆放弃出言相激。

    他稍稍退后半步,牧郎则向前半步,手持一根竹笛,只不过他的长相略显猥琐,无论怎么看都和手中兵器显得不太和谐。

    牧郎将竹笛一端指向茅一川,做了个“死”的口型。

    然后他只见到一条黑龙向着自己扑来,一柄刀携着风雷之力斩向了他的面庞!

    好快的刀!

    牧郎见状双脚用力一踏,整个人往后飞去,同时将竹笛搭在嘴边,吹起了一段无名小曲。曲调阴森诡异,带着不祥气息,居然隐隐能够伤到他人心神。

    除此之外,在他吹奏竹笛的时候,还有许多细小铜针从笛孔中溅射而出,密密麻麻,而且针尖泛着幽绿颜色,一看便知淬有剧毒。

    茅一川身形一停,转手解下披风用力挥动,仿佛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那些暗器通通拦了下来。

    可是他这么做视线难免受阻,牧郎心知杀人良机已经出现,他一拍笛子,其中一端便现出一件兵刃。随后他持笛如剑,直指那领披风!

    在牧郎看来,茅一川忙于阻挡暗器,绝对接不下自己这招。不料当他刺穿披风的时候,却发现后面有道人影一闪而逝。

    “糟糕!”牧郎心中凛然,只好临时变招,他收回竹笛身形急转,想要退后几步。

    没想到退回去的只有身体,却没有头颅。

    他的头,在半空中略作停留,然后如果子熟透落地一般,重重摔在地上,滚到了庞先生脚边。

    庞先生颇为嫌弃地将其一脚踢开。

    茅一川解下了披风,站在庞先生身前摆出一个刀架,身子微微躬起,刀背轻放手臂。然后刀锋一转,冲向面前的生死之敌,而在刀锋之后,还有一双比它还要更冷更锋利的眼神。

    “有意思。”庞先生发出一声赞叹,随即身形掠向茅一川,他手上戴着一副金丝手套,刀剑不入,竟能与茅一川交战而不落下风。

    两人“噼里啪啦”过了数十招,其中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只有死亡一途。不过有一点庞先生并不知道,那就是茅一川这人嗜武成痴,越战越是兴奋。

    他视身上伤痕如无物,刀势愈演愈烈,恍若一尊从阴曹地府而来的煞神!

    “喝!”茅一川又是一刀重重劈下,庞先生不敢直掠其锋,只能用金丝手套稍作阻挡,然后退开。

    不料寻常刀剑难以划伤的金丝手套却被这一击斩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痕,庞先生看着掌心伤口,心中极为震惊。

    若是放在数月之前,庞先生尚有自信能与茅一川战个平分秋色,可是不久前张家的杂种临死前以命换命,在他身上留下了不轻的伤。所以他现在忽然有些胆怯,生出了惧战之心。

    不过能够解决问题的,并不是只有“战”,还可以是“谋”。

    庞先生侧头转向茅一川身后,茅一川心有所感,知道那里有人出现。但是张宅中人都被张少白事先安排好了去处,为何又会有人现身于此。

    难道是后院出了事情?

    在这不容得丝毫分心的关头,茅一川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抹绿色站在那边,面色惊恐。与此同时,庞先生化身清风,猛地冲向那边,看来是知道自己杀不了茅一川,便想随手掳个人质。

    茅一川哪能让他奸计得逞,提刀挡在庞先生与天天中间,倾力一刀逼退了庞先生。

    紧接着,一柄刀穿透了茅一川的胸口,刀刃细长,弧如弦月。刀的主人也不恋战,一击即退。

    庞先生大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现身了,魅。”

    茅一川用力捂着胸口,所幸那一刀距离心脏处还有毫厘之差,所以并未直接致死。他微微侧身,想要亲眼确认心中所想。

    难道她,真是九罗?

    庞先生摘下破烂的金丝手套,随便一扔,然后向着明堂那边走去。茅一川竭尽全力打算出手阻拦,那道水绿身影却率先挡在了面前。

    天天满脸泪水。

    茅一川咬牙切齿道:“怎会是你?”

    “茅大哥……”天天似是实在不忍去看心爱男子的惨状,便用衣袖遮住了眼睛。

    “难道从‘牝鸡司晨’一案开始,就是你在刻意引导我与张少白?”

    风声呜咽,天天答非所问,幽幽叹道:“剑师公冶曾铸有两把宝刀,一雄一雌,本是天生一对。其中一把叫‘无锋’,另一把则叫‘有情’。我初次见你时,就知道你和你的刀,都是我和‘有情’命中注定的另外一半。”

    茅一川紧绷着脸,眸中却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哀伤。这段时日,他已经习惯了有人呼唤自己“茅大哥”,还酷爱往面里加葱花,吃得久了,倒也觉得滋味不错。不知是她厨艺变得精进,还是自己已经渐渐熟悉了她的味道。

    可是,为何偏偏是她?

    原来她手上的茧子并非敲鼓练就,而是千万次的挥刀得来。

    天天又说:“我叫夭夭,与灼灼都是九罗所养的孤儿。不过我很喜欢你们叫我天天,尤其是你。我也很感激张少白,我知道他是真的将我当作妹妹疼爱。

    “可是啊……”泪水好似无穷无尽地滴落,虽然她遮住了脸,却能看到衣袖之下仿佛落了一场小雨。

    身材娇小,天真开朗的少女一边哭着,右手持着归于刀鞘的有情,缓缓上移,举到了脸庞高度。而她的左手,一边遮挡着泪水,一边握住了刀柄。

    “我和你注定不能在一起,就像是冬日的雪注定见不到夏日的风,就像是东海的石注定遇不到西域的沙。”

    天天松开右手,刀鞘滑落,刀身如月光倾泻,随后她将右手也放在了刀柄上。双手持刀画了个半圆,衣袖却一直挡在面前。

    直到她将刀锋竖在身前,指向茅一川的时候,终于露出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

    刀光映在少女眸中,将万种柔情尽数化去,染成了浓郁杀意。

    茅一川看着面前变得有些陌生的天天,放开胸口刀伤,也举了个双手持刀的架子。他侧身站立,双腿微蹲,将刀横在眼眸之前,刀尖直指天天。

    那是两把有着相同来处的刀,本应生死相依,如今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势要分个你死我活。

    拿着无锋的人心中未必无情,拿着有情的人心中未必无锋。

    茅一川还记得初次见到天天的时候,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夜里,并未觉得她有何与众不同。只是今夜回想起来的时候,却发觉那时的她早就刻在了内心深处。当时,身穿水绿袄裙的少女就像一颗刚刚成熟的青梨,透着少许酸涩,更多的却是甘甜。

    天天生于九罗,却是其中极为特别的一个,比起周围的死气沉沉,她就像一只笼中青雀。所以当她离开九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天真才是自己的本性,而笑才是她最爱做的事情。于是她的目光落在了不爱笑的茅一川脸上,心想你为何不愿意笑呢,那明明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啊。

    茅一川不喜欢笑,是因为自囚于悲痛过往。

    天天喜欢笑,是因为放眼于心喜未来。

    茅一川不爱说谎,天天却谎话连篇。茅一川向来喜静,天天却聒噪不停。茅一川忠于李唐,天天却来自九罗……

    茅一川……天天……

    除了手中的刀,他们好像并无相似之处。

    可为何刀剑相向的时候,却在心痛?

    不,他们不该这样。

    一声无人能够听到的“啪”。

    这对心中都有着莫名情愫的男女,不约而同地斩断了那份不可企及的奢望。

    他们不再是昔日友人,更不是可能的恋人,而只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茅一川持刀突刺,胸口的伤并未让他的动作慢下来,反而好像更快。天天则一动不动,如守株待兔的猎人,待到那人身影靠近之后便会一刀劈下。

    他和她的动作都很快,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一击只能以伤换伤。她也知道这一刀自己避无可避,或许同归于尽也是不错的归宿。

    无锋可以穿过她的心脏,有情可以斩下他的头颅,这何尝不是一种浪漫?

    天天忽然想到了中元节那天,自己想起姐姐便哭了起来,茅一川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安慰自己。心中想着这一幕,少女莫名换了心思。

    生死同裘,并不是她所认同的浪漫。

    所以她的刀没有落下。

    但茅一川的刀却已经来不及停下。

    就像是一片柳叶被春风吹起,拂过少女心口,也像是有人在她胸前种了一朵红色的花。有情和无锋终究没有生死相向,它孤孤单单地落到了地上,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而茅一川从未像现在这般心慌意乱,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这一生都无法得到原谅的事情。天天曾有两次机会可以杀死他,第一刀刻意避开了心脏,第二刀则压根没有落下。可是他却抓住了唯一可以杀死天天的机会。

    向来刀不离手的他,居然慌乱到松开了无锋。此时此刻,天天满含柔情的目光,远比真正的刀更加锋利,因为它割痛的是人心。

    天天身子往前倒下,刚好落在茅一川的怀里。她在男子耳边轻声说话,就像晚霞对太阳的呢喃。

    “茅大哥……忘了……天天……”

    少女闭上双眼的时候,茅一川感觉心尖一颤,随后这股颤抖的力量蔓延到了他的手上,他的眼神之上。

    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天天,眼中的一泓清泉随之掀起滔天巨浪,不小心溅出来了一颗泪滴。

    ※

    当这滴泪水落于地面,庞先生终于走入了明堂。

    这个对他来说,已是久违多年的地方。

    即便当年旧事已经折磨他多年,可庞先生身处明堂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恍惚,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发现屋子里的“雾气”比外面更浓,且夹杂着请神香的味道,不由在心中感叹张少白可真是下了血本,居然舍得将一两千金的宝贝这样使?用。

    假如只是单纯使用“厌阴之法”造出的雾气,其实并不能将庞先生怎样。但加上请神香之后事态就变得不同了,尤其庞先生之前还被茅一川在手心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即便他再怎样遮挡,也难免会让伤口沾染到请神香。

    有一件事只有祝由天脉才知道,那就是请神香一旦遇血,药性将会变得更烈,毒性也随之更加浓郁!

    庞先生用力揉了揉眉心,发觉自己已经受其影响,不仅开始出现幻觉,思绪也变得纷乱。他打量了一番视线所及之处,想起这个地方养育了张家许多人,有张少白,更有张云清、五叔,甚至还有张家的老太爷,实在是令人不喜。

    而且在他看到端坐于正前方那把椅子上的身影之后,心头更是有怒火瞬间点燃。

    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你明明死了才对!

    那道身影穿着一袭白衫,剑眉星目,眉心有淡淡的川字纹,眼中流露着一股悲天悯人的感觉。庞先生记得这张脸,这是他最讨厌的面容。

    它的主人名叫张云清。

    庞先生心知张云清早在六年前便死了,而且绝不可能有假,不然他怎会容许外人一把火烧掉张宅。既然如此,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假的,是张少白用某种法子造出的幻?象。

    想到这里,庞先生走到“张云清”面前,结果发现自己往前走了几步,与那人的距离却毫无变化,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雕虫小技。”这个与祝由天脉有着莫大渊源的人,一眼便识破了这个障眼法,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箓用火一烧,焦味瞬间便冲散了之前的怪味。

    紧接着,明堂就像一幅被水打湿的画卷,上面的景象遇水便晕染开来,渐渐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真实面貌。雾气散尽,屋里的一切事物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最大的区别,就是坐在椅子上的“张云清”变成了一幅画像。

    庞先生将其取下,随手撕成两半扔在地上,笑道:“来来来,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把戏。”

    话音刚落,一阵铃铛声忽然响起,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力量。庞先生听后猛地低头,只见自己脚边就有一根细绳,而在细绳另一端则系着一个铜铃。

    正是他在取下画像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了这根细绳,于是一个铃铛响起,又引发了其他铃铛发出声音。这声音初听有些嘈杂,可其中却藏着一些韵律,让人越听就越是着?迷。

    正是张氏祝由独有的“入梦之法”!

    张少白也知道庞先生乃是祝由天脉,寻常的“摄魂之法”必然对其无用,于是大费周章在张宅以清绳明铃布下天罗地网,更是借助宫里的力量连夜打造,将铃铛数量增加到了三百六十五枚。这等规模的清明网一旦发作,威力甚大。

    而且为了保证此法有效,他还一口气点燃了相当数量的请神香,若是换成寻常人嗅到这股气息,恐怕早就神志不清,不昏迷个数日休想清醒过来。

    博浪沙就是因为受其所惑,才被茅一川钻了空子一刀斩下头颅。然而说白了“池院”仍不是真正杀机所在,此时此刻的“明堂”才是。

    这些铃声仿佛无穷无尽,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留任何死角。庞先生心头一凛,发觉事态有些不太对劲,似乎自己破去“厌阴之法”后,仍然身处幻觉之中。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情,弯腰捡起被自己撕成两半的画像,竟发现画中人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又一次中了“厌阴之法”?

    庞先生取出一张符箓故技重施,结果发现这次明堂并无任何变化,画像也依旧是一片空白。不过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心头却是一惊,原来在那把椅子上又出现了一个“张云?清”。

    不对,他并不是张云清。庞先生仔细一看,发现那人虽然也穿着白衫,气质也与张云清有几分相似,但总归来讲两人还是有许多不同。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张少白声音空灵,说道:“你终于来了。”

    庞先生嘲讽道:“祝由的真本事你没学会几分,故弄玄虚倒是学了个十足。”

    “虚虚实实本就如阴阳相生,只不过你看到虚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实。”

    “那你倒是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的名字。”

    庞先生的面容虽然隐藏在青铜面具之后,但他的身子忽然变得有些僵硬,甚至停止了呼吸。

    原来明堂并无杀机,而是张少白对庞先生的一次试探。他想要亲眼看看,那人是否认识张云清,又是否有恨意,结果答案显而易见。

    张少白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他记得五叔临死前说的那一个字——“张”。最初他以为五叔是放心不下自己,想要说的是“张少白”三个字,抑或是他心中惦念张家,故而说的是给了他姓氏的“张”字。可后来少年恍然大悟,五叔很少说废话,绝不会在将死之时说一些没头没脑的东西。

    所以五叔很有可能是没有力气把话说完,他要说的是一个人名。

    那个人与张家有着滔天怨恨,身负祝由之术,最关键的是,他的名字中还有一个“张”字。

    张少白没日没夜地想了很久,终于从脑海中搜刮出了一个被自己早已忽略的名字,也是张老太爷曾亲手从家谱上烫掉的一个名字。

    少年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青铜面具,他站起身来,缓缓将手中的“山鬼”面具扣在脸上。此刻青铜与山鬼相对,仿佛祝由天脉的一场宿命。

    庞先生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看着面前的少年,胸中忽然有股莫名情绪从心脏蔓延到全身,就像是血脉相连。

    张少白的头逐渐靠近庞先生,他说:“你不知道,六年前的那场大火之后,我会时常想起你的名字。我想着如果你还活着,我便在这世上又有了一个亲人,可我没有想到,你反而取走了我仅剩的唯一依靠。

    “五叔死后,我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我为了迎接你做了数不清的准备,比如这满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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