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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学着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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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画习作。几乎没有哪个兄长得到过这样的礼遇:妹妹们将他们的来信放在口袋里,反复阅读品味。信短了便哭,信长了便吻着它,将它仔细珍藏。这不是要暗示艾美做了些可爱的傻事,可是,那个春天她的脸色肯定变得有点苍白了,也爱沉思了。她大大丧失了社交的兴趣。她常常独自出门作画,回来时却从来拿不出多少幅画给人看。我敢说,她是在研究大自然。她在玫瑰谷的平台上一坐便是几小时。她袖着手坐在那儿,要不便心不在焉地画着脑中出现的任何图像——雕刻在坟墓上的一个健壮的骑士,睡在草地上的一个年轻人,帽子盖着眼睛;或者一个穿着华丽的鬈发姑娘,偎依在一个高个子先生的臂弯里,在舞厅绕场行进。按照最新的艺术时尚,两个人的脸画得模糊不清,这样安全,但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满足。

    婶婶以为艾美后悔她对弗雷德作出的回答,并且她没法否认,又解释不清。艾美任由婶婶想去。她谨慎地让劳里知道弗雷德去了埃及。就这么多,但是劳里懂了。他好像是放心了,他带着庄严的神气自言自语——"我确信她会改变主意的。可怜的家伙!这一切我都经历过了。我同情他。”说完这些,他长吁一口气,然后,仿佛对过去的事已尽到了义务,他把脚跷到了沙发上,非常舒适地欣赏起艾美的来信。

    在国外的人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家里已经发生了变故。

    但是谈到贝思的健康衰退的信从来到不了艾美手中,她得到下一封信时,姐姐坟头上的草已经绿了。她是在沃韦市得到这个悲哀的消息的,因为,五月的高温迫使她们离开了尼斯。

    她们经过日内瓦和意大利的湖泊,慢慢旅行到了瑞士。她坚强地接受了这件事。她默默地依从了家里人的意思,没有缩短她的旅程。既然已经太晚了,无法和贝思道别,她最好还是呆下去,让死别软化她的痛苦。但是,她的心非常沉重,她渴望能呆在家里,每天她都渴盼地望着湖对面,等待劳里来安慰她。

    很快,劳里真的来了。同一批邮件带来了他们两个的信件,但是他在德国,他过了几天才收到信。他一读完信,便打起背包,告别了他的游伴,出发去履行诺言。他心中充满了喜悦与痛苦,希望与悬虑。

    他非常熟悉沃韦市。小船一靠上那小码头,他便沿着湖岸向城楼匆匆走去。卡罗尔一家寄宿在那里。小伙子感到失望,因为全家人到湖边散步去了。可是,不,那金发小姐也许在城堡花园里。要是先生愿意费心坐下,一瞬间她便会出现。然而,先生甚至"一瞬间"也等不了,说着话便出发亲自去找小姐。

    这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古老花园。它坐落在美丽的湖畔,高高的栗子树发着沙沙声,到处爬满了常春藤,塔楼的黑影投射在洒满阳光的湖面上。在那宽大低矮的城墙一角有个座位,艾美常来这里读书,做活,或者看着身边的美景安慰自己。那天她就坐在那里。她手抚着头,心中弥满乡思,眼里尽是哀愁。她想着贝思,奇怪劳里为什么不来。她没有听见他穿过那边庭院时发出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他在拱道里驻步。

    拱道穿过地下小路通往花园。他站了一会儿,以新的眼光看着她,看到了以前无法看到的东西——艾美性格里温柔的一面。她身上的一切都无声地暗示出爱与痛苦——膝盖上字迹弄污了的信件,束着头发的黑色丝带,脸上妇人般的痛苦与坚忍的表情;在劳里看来,甚至她脖子上的那个乌木制的小小十字架也十分使人感伤。那个十字架是他给她的,她作为唯一的装饰佩戴在身上。假如他对她会怎样接待他心存疑虑的话,她一抬头看到他,他便放心了。因为,她丢下所有的东西,跑到他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爱与渴盼的语调惊叫道——“哦,劳里,劳里,我就知道你会到我这儿来的!”我想,当时一切都说出来了,一切都安定了。他们一块儿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不说话了。那个深色脑袋护卫似地弯向那浅色脑袋。艾美感到没有谁能像劳里那样好地安慰她,支撑她。劳里认定艾美是世上唯一能代替乔使他幸福的女人。他没有这样告诉她,她并不失望,因为,两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个事实。他们满意了,乐于将其他的事交于沉默。

    一会儿后,艾美回到了她的位置,她擦着眼泪,劳里收拢起刚才散开的纸张。他看到了各种各样弄得破旧不堪的信件,还有一些含有暗示的绘画习作。他从中发现了将来的吉兆。他在她身旁坐下时,艾美又感到羞涩了,想到刚才那样冲动地迎接他,她脸红得像朵玫瑰。

    “我忍不住,我感到那么孤独,那么悲伤,看到你那么高兴。就在我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时,抬起头就发现了你,让人多么惊喜,”她说,她徒劳地试图神态自然地与他说话。

    “我一收到信就来了。失去了亲爱的小贝思,我真希望能说些什么话安慰你。可是我只能感受到,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突然也变得羞怯起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很想让艾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她痛快地哭一场,可是他不敢。因此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充满同情地捏了一下,这样的效果胜于言语。

    “你不必说什么,这样就让我感到了安慰,”她轻轻地说,”贝思好了,她幸福了。我不应该希望她回来。可是,虽然我盼望见到家人,却害怕回家。现在我们不谈这件事吧,那会使我哭泣,我想在你逗留期间享受和你在一起的乐趣。你不需要马上回去,是吗?”“你要我的话我就不走,亲爱的。”“我要,非常需要。婶婶和弗洛非常亲切,而你就像我们的家庭成员,和你在一起共度时光我就不再寂寞。”艾美发自内心的话和神情都全然像一个想家的孩子,劳里马上忘掉了羞怯,给了她正想要的东西——她习惯受到的爱抚以及她需要的那种亲近的谈话。

    “可怜的小人儿,看上去你好像悲伤得快要生病了!我来照顾你,所以别再哭了。来,和我一起走走,坐在这里不动,风太凉了,”他用艾美喜欢的那种半是哄劝半是命令的语调说。他为她系上帽带,让她挽其他的胳膊,他们开始在长满新叶的栗树下沿着阳光灿烂的小路散起步来。他感到脚步更加轻松,艾美则感到满心欢喜。她有个强健的肩膀,给她依靠,有个亲切的面孔向她微笑,有个友好的声音只和她愉快地谈话。

    这个古雅的花园曾经荫护过许多恋人。它似乎是特意为恋人们建造的。花园里阳光和煦,十分幽静,只有塔楼俯视着他们,宽阔的湖面带走了他们绵绵情话的回声,湖水在花园下面潺潺流过。有那么一个小时的阳光,这对新的情侣漫步交谈,有时靠在城墙上歇息。他们在心灵感应中陶醉,这种感应弥漫于时间与空间。就在这时,毫无浪漫情调的晚餐铃声响了,告诫他们离开。艾美感到仿佛将孤独与痛苦的重负留在了城堡的花园里。

    卡罗尔太太一看到姑娘变化了的神情,便受到了一个新的念头的启发。她内心惊叹道:“现在我明白了一切——这孩子一直盼望着小劳伦斯。我的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好太太考虑事情周到,值得赞扬。她什么也没说,也没露出明白此事的迹象,只是热诚地敦促劳里留下来,请求艾美乐意与他为伴,这样比太多的孤独对她更有好处。艾美是温顺的典范。婶婶专注于照顾弗洛,于是,便由她招待她的朋友,她做得比往日更为体贴入微。

    在尼斯时,劳里无所事事,艾美指责他。在沃韦,劳里从不闲混,却总是散步、骑马、划船,或者精力非常充沛地学习。而艾美赞赏着他做的一切,并尽可能地向他学习。他说变化得归于气候,艾美并不反驳他。她自己的健康和情绪都恢复了,乐意有这相同的借口。

    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空气对他们两个都大为有益。大运动量使他们的身心都起了明显的变化。身处绵延不断的群山中的城堡之上,他们似乎有了更清晰的人生观与责任感。清新的风儿吹走了心灰意懒的疑虑、虚妄的幻想和忧郁的迷惑;温暖的春日阳光带来了各种抱负、温柔的希望、幸福的思想;湖水似乎冲走了往日的烦恼,亘古的大山似乎仁慈地俯视着他们,对他们说:“小孩们,互爱吧!”尽管有贝思离世这一新的痛苦,他们过得还是十分快乐。

    太快乐了,劳里竟不忍用一个字眼打搅它。他惊奇自己这么快就治愈了第一次的爱情创伤,他曾经坚定地相信:那会是他最后一次也是他唯一的爱情。不久,他便从那惊奇中恢复过来。虽然表面上对乔不忠,可他想,乔的妹妹几乎就是乔自己。他确信,除了艾美,他不可能这么快、这么深地爱上任何别的女人。他以此安慰自己。他的第一次求爱是暴风雨式的,他带着交织着怜悯与遗憾的复杂感情回顾它,仿佛是在追溯久远的往事。他不为它感到羞愧,而是把它作为人生中一次又苦又甜的经历珍藏起来。痛苦结束了,他为之心存感激,他决心要让他的第二次求爱尽可能平静、简单:没必要设置场景,更没必要告诉艾美他爱她。不用言语,她已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已给了他答复。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没有人能抱怨。他知道每个人都会喜欢,甚至乔也会的。然而,我们第一次的小小热情被压制了,我们便倾向于谨慎行事,慢慢作出第二次尝试。所以劳里任由日子流逝,享受着每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他静候命运安排他说出那一字眼,那个字将会结束他新的恋爱开初最甜蜜的部分。

    他原意想象着结局发生在月光下的城堡花园,以最优雅庄重的形式进行。可是结果正好相反。中午在湖上几句直率的谈话,事情便定了下来。整个早上他们都在湖面泛舟,从背阳的圣然戈尔夫城划到向阳的蒙特勒城,湖的一边是萨瓦山,另一边是伯纳德山峰和南峭峰,美丽的沃韦市掩映在深谷中。山那边是洛桑市,头顶是无云的蓝天,下面流着湛蓝的湖水,富有画趣的小舟点缀湖中,像是一只只白翼海鸥。

    小船划过希永时,他们一直谈论着玻尼瓦尔德。后来他们抬头看到了克拉朗,他们又谈起了卢梭,在这里他写下了《埃洛伊兹》。他们两人都没读过那本书,但是知道那是个爱情故事。两个人暗自怀疑那个故事有没有他们自己的一半有趣。在他俩谈话的小小间隙里,艾美用手轻抚着湖水。当她抬起头时,看到劳里靠在桨上,眼神使她赶忙说话,她只是觉得要说点什么——“你一定累了,歇会儿吧。我来划,这对我有好处。你来后我一直懒散,享乐。”“我不累,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划一支桨。这里地方够大的,不过我得几乎坐在中间,不然船就不能平衡,“劳里答道。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安排。

    处境没得到改善,艾美感到尴尬,她在劳里让出的三分之一的位子上坐下,甩开脸上的头发,接过了一支桨。艾美划船和干许多别的事情一样好。尽管她用两只手划,劳里只用了一只手划,船还是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

    “我们划得多好啊!是不是?”艾美说,那时她不愿意有沉默。

    “非常好,但愿我们能永远地在一条船上划桨,愿意吗,艾美?”问话非常温柔。

    “愿意,劳里,”回答声音很低。

    于是两个人都停桨不划了。他们无意识地为映在湖水中隐隐约约的画面重构了一幅优美动人的图景,那便是人类的爱情与幸福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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