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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自大_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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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的。看来不是我自己出了问题,必然是因为他给我用了什么魅惑之术的缘故。

    我强制镇定着点了点头:“迎娶不迎娶,日后再说吧。今日我先走了。”

    “若不迎娶三郎,”他似笑非笑,“您要迎娶谁呢?城儿还要去相亲吗?”

    “与你无关。”我焦躁难安,便站起身来,直直走了出去。沈夜也没追上来,我想,对于我会包下他这件事,他应该已经满意了……吧?

    走在路上,我想起他的话,若不迎娶他,我该迎娶谁呢?目前皇帝给我许婚世间皆知,正常人家的儿子估计都不会许给我了。所以会嫁给我的,要么是因为太喜欢我给了他莫大勇气,要么就是我太喜欢他,我的不顾一切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可这两者都太难找。

    说喜欢我的人,长这么大,倒的确有一个。左将军的儿子白少棠,当年同我一起长大,十一岁的时候的确和我告白过,但因他缺牙个儿又矮、嘴还有点歪,被我彻底拒绝了,然后他便去了边疆,一去十几年。且不说他还记不记得当年喜欢过我,就算记得,边疆将军不得随意回朝,他要回来,女皇不批,那就是革职杀头的大罪。他估计也不能在我成婚前赶回来,所以这白少棠是不能指望了。

    还有一个沈夜……这……这更不能指望。

    而我很喜欢的……的确有一个。

    不过那人其实与我从未谋面,甚至可以说是素昧平生,只是常年书信交往,简而言之,也不过就是个笔友。我喜欢他,他未必喜欢我。且,哪怕他喜欢我,我愿意不顾一切给他庇护,他也未必相信我。想来想去,虽然不妥,但我还是要给他写封信。同时要催催上官婉清,为我尽快准备相亲了。

    我去催了上官婉清,便回家开始着笔打算给我那位笔友写情书。

    但是奏章好写,情书着实难写了些。我既担心写得冒昧,又担心不够冒昧不能显出我的诚心。于是一连几日,我写了好几封,却都没敢送出去。

    当然,我觉着我无法写出一篇好情书,同沈夜也有一定的关系。

    每日我都要做几件事,首先我要上朝,听女皇训话,紧接着我要去家里问安,听父母训话,再接着去凤楼,在那里待上一宿。去凤楼本就只是权宜之计,想掩人耳目,所以我去之前,总幻想的是给我安排一间幽静的房间,我一个人安静地写情书。

    然而现实总比较残忍,事实是每一次我过去,都会被安排在一间“特别幽静”的房间,然后一开门,就看见沈夜扑着厚厚的粉,穿着袒胸露腿的衣服,要么半倚在床上,要么半倚在桌子上,甚至半倚在窗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只差扒开衣服大吼一声:“来吧!”

    我每一次都要将他扔出去,然后再和不断撬门、爬墙、爬窗、骗人的他做斗争,用尽一切办法防止他进我的屋子。

    他为了进屋不择手段,甚至连假传圣旨都干过。我一直想,若日后我想要他死,他近日来干的事,足以灭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因太大胆,还是因着是个法盲。我向来不怕文化人,最怕的就是这种又没文化又那么机灵的人。

    好在,我毕竟是个同他人斗智斗勇长大的三品御史大夫,想尽一切办法,我终于在阻止他进屋这件事上有了近乎百分百的成功率。

    但你以为我不让他进屋就完了吗?不是的,不让他进屋,他就在外面唱歌,一首又一首淫词艳曲,唱得我写情书的手都颤抖起来。

    这种情况下,我写的情书都充满着一种失眠的味道,与我那梦中情人格格不入,于是写了好多封,却没有一封能见人。

    情书没能写好,外面却开始风言风语地传言我爱上了凤楼楼主沈夜,天天夜宿花街。不久后还传出了我为沈夜打架等等传闻,将我从当年“如玉君子”迅速拉下神坛,成了一个人见人叹息的纨绔子弟。老师给我写了多次劝诫信,表示她的儿子很在意女子品行,我这样做会让他很失望,她写一次,我就开心一次,证明我越来越让她失望,她儿子也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每日都在这种欢喜与痛苦中纠缠,最终我忍无可忍,有一天晚上,终于没去凤楼,安安静静地躲在我家房内,睡了个幸福的觉。

    然而也就是那天晚上,半夜里,突然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

    我毫不犹豫地觉得是沈夜!

    我觉得这种大半夜敲我房门的事情,除了他没有人能干出来!于是我假作什么都不知道,闷着头继续睡,想等沈夜赶紧滚蛋!

    然而敲门声一直在继续。

    对方敲得很文雅,很轻柔,似乎修养极好。我不由得有些犹豫,揣摩着是不是有其他人来。想了想,我提了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低哑着声问:“是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前来拜见。”

    苏阁老之子!苏容卿!!

    这个名字轰得我脑子一片空白,许久之后,我终于回过神来,忍不住想这是不是沈夜诳我。之前在凤楼的时候,沈夜为了进屋,还诳过我陛下驾到。听闻苏公子是一个非常温柔的男人,怎么可能半夜爬到我家后院来?

    于是我十分谨慎,继续道:“公子为何深更半夜来到舒家?公子又如何进的舒家?”

    “烦请大人开门,在下有话细说。”

    一听开门,我觉得更加可疑,几乎有七成把握确定门外是沈夜了。我一时不由得怒火噌噌直上,却压抑了自己内心的愤怒,慢慢道:“有什么话,公子在外说吧,你我未娶未嫁,半夜相见,总归不好。”

    对方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道:“大人还是开门吧,在下有很重要的话。”

    这句话一出,我立刻想起前两天沈夜诳我的时候,也是让人伪装了女皇的语气,有模有样道:“朕今夜前来有要事商议……”

    我怒火中烧,我都从凤楼躲到家里了,他却还不肯放过我!是可忍孰不可忍,哪怕我是一个有修养的贵女,我也是有脾气的!我今天必须让他尝尝我的厉害,我一定要揍他!

    我知道,如果我看见他的脸,我揍不了他。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在这种事情上是有优势的,于是我下定决心,我要在开门的瞬间,快速、干净利落地揍过去!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打开门,在对方猝不及防之间,一拳迎面而上。然后我就见到对方踉跄着退了几步,从台阶上直直地滚到了院子里。一个小厮赶忙上前搀扶,提着灯笼焦急道:“公子!公子可还好?”

    我被眼前的情景吓蒙了。只见一个身穿乳白色长袍,戴着纯白面具的男人瘫倒在地,被小厮艰难地搀扶起来。

    他优雅从容,哪怕是这样狼狈的模样,却也让人觉得身上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的矜持与贵气。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他站起来,轻轻地拍打了身上的泥土,然后转身看向我,微微行礼,略带歉意道:“深夜打扰,惊扰了大人,是容卿之责。”

    这话让我迅速回神, 我吓得结巴,赶紧道:“不……不是。是我的责任,我以为……以为……”

    我以为你是沈夜派人来玩我的……

    但这句话我绝不能说。于是憋了半天,我终于只能道:“夜深露寒,公子还是先进屋里来吧。”

    “不必了,”他轻轻摇头,“大人说得对,你我未婚未嫁,同处一室,的确有些不妥。”

    听这话,我简直想咬舌自尽。谁叫我刚才乱说话的!然而转念一想,不对,我不能在这个公子面前留下好印象,于是我干笑了两声道:“对啊,这样太不矜持了!”

    “你……”他旁边的小厮满脸愤怒,似乎要说什么,苏容卿却一把拉住了他,淡然道:“看来大人不是很喜欢在下。”

    “算是吧。”我尴尬地咳嗽一声,“我比较喜欢,呃……凤楼沈夜那种的。”

    “这个,在下有所耳闻。”他音调低了些,又道,“今夜容卿前来,便就是为着这桩婚事。姻缘一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原本以为要和大人商讨很久,但既然我们都已经相看两厌,我想退婚一事,也就不必商讨了。”

    “呃,你要退婚?”我有些诧异,再确认了一遍,“你要抗旨,退婚?”

    “如君所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来,交到我手上。他的手很白,很白,在月光下泛着淡淡光华,好像一尊精雕玉琢的美玉。我不由得看呆了些,心想若这位公子摘掉面具,不知是怎样的绝世风华。更不知其美貌相比沈夜,到底是沈夜更胜一筹,还是他更加让人赞叹。

    “半月后天祭,我会入宫退婚。”他将信交给我,提醒道,“说辞便是我写的这些,还望大人牢记。”

    “哦……”我点了点头,琢磨此人真是体贴。对方点了点头,便携着小厮点头就要离开。我目送着他的背影,瞧着他悠然地走到墙边,携着小厮足尖一点,便踏出了院墙。

    看得出,他的身手不错,我不由得心里寒了寒,心想还好退婚了,不然结婚后危险性更高了。

    我一面想,一面又有些惋惜,如果这个人不是女皇赐婚让我娶了,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想着,我打开了信,信上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我想日后我约莫是不能打开信了。前阵子送一封信,招惹了沈夜,今夜接一封信,却迎来了故人……

    那信上的笔迹,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书信来往数年,其他不熟悉,笔迹倒是相熟的。于是我赶忙追了上去,在小巷中大唤了一声:“苏公子!”

    对方停住步子,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眸深如墨色,竟忍不住让人想起沈夜那双绝美的眼。

    我咽了咽口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噎。

    要说什么呢?

    说,我喜欢你,烦请不要退婚。但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女皇的人,会不会害我,要不要与我白头偕老?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好好保护你,一生一世?

    说,其实我知道你苏家三朝元老,始终是拥护君主的重臣,虽年幼时教导我,于我有恩,内心却始终是偏向帝王,只是我不知道老师的心偏了多少,而你的心,又跟着偏了多少?

    说,苏公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些话在我心中百转千回,一开始炙热如岩浆,却也慢慢冷却了下来,最后化作缠绕着内心的琴弦钢针,一时竟扎得我有些痛楚。

    约莫是我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对方有些不耐烦,终于道:“大人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公子……”我有些苦涩,许久后,才慢慢道,“公子可否摘下面具,让在下一观容颜?”

    “为何?”他声音冷了几分,明显带了警戒。我也觉得这要求唐突,赶忙道:“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只是在下,想看看公子。”

    “为何?”他继续只是这一句,固执得仿佛是当年初见时的少年,隔着竹墙,带着冷冷的声调,询问要同他借三两银子的我道:“为何?”

    我内心突然柔软下来,慢慢道:“因那年我向公子借三两银子,却始终未曾还给公子,舒城内心不安,想不日后亲自上门奉还。”

    听到我这样的话,他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许久后,却是有几分惋惜道:“怎么是你……”

    此时月上中天,光华落满整个大楚,他一身白衣,面戴洁白面具,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的心跳得飞快,一时口干舌燥,竟完全没过脑子,便道:“是我,公子,你还要退婚?”

    话一出,我便乱了分寸,既怕他说不退了,将他迎娶进门,卷入我舒家与女皇之间的纠葛,又怕他说退,让我徒增伤心。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片刻后,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抬手触碰了我的脸颊。

    然后他的答案如微风一般吹过我的面颊,带着那一夜微凉的冷意。

    我突然就有点想沈夜了,有时候,人吵一点,也是不错的。

    苏容卿走后,我回了房间,在房中辗转难眠。

    我打小在感情这个问题上有些迟钝,在上官婉清等人已经开始寻花问柳的年纪,我才开始明白男女之间有那么回事;又在上官婉清等人都开始娶夫生子的年纪,我才开始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心思。我睡不着仰望屋顶的时候,很想去问问母亲,二十岁才开始感受到初恋的烦恼,我的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了些?

    我一直失眠到天明,等上朝之时已是黑了眼圈。老师在朝堂上一见我,便忍不住摇头,我虽觉得羞愧,却也忍不住暗自欣喜。

    约莫实在看不下去,下朝时女皇单独将我与老师留下,认真嘱咐我:“朝廷命官不可出入青楼酒肆。”

    看着女皇的脸,我思考了片刻,点头道:“谢女皇指点,明日我便去迎娶沈夜。”

    “但年轻人,还是需要合理释放的!”女皇和老师立刻拦住了我,满脸温和道,“还是只在外面玩玩就好。”

    ——毕竟敌人还在外面。

    我点了点头,没有还嘴,行礼告退。我刚一出门,便被等在外面的上官婉清一把揽了过来,她握着我的手,忙道:“瞧你这气色憔悴得……你还为成亲这事儿睡不着呢?别怕,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安排好什么?”

    “相亲啊!”

    一听这话,我对上官婉清的敬佩程度突然加深了,有些结巴道:“就……就我这样,谁敢来相……”

    “很多人啊,”上官婉清用她手里的团扇一戳我的脑袋,恨铁不成钢道,“好歹是楚都第一贵族的少家主,你能对自己有点信心吗?”

    “我对自己是很有信心,”我叹息出声,“可我对女皇权威也很有信心,敢来挑战女皇的,我觉得楚都没几个吧。”

    “傻子年年有,”上官婉清掰着手指头给我数,“那些出身名门却庶出的,指望着靠这么一搏进你们家当正夫;那些小门小户正出的,其实啥都不懂,就知道你家有权有钱;那些江湖门第,根本就不怕死,讲究的就是一个感觉;那些商贾公子,算得比你我都精,知道只要你咬死了保他们,他们一定没事儿……现在你的相亲对象可多了,都给你排满了这个月。你瞅瞅……”她拿出一个本子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时间、名字,还有一些对方的基本信息,她像一个老鸨一样认真道,“最好的我都给你先排上了,按照你的口味选的,家世、长相、性格我都考虑过了……”

    “婉清……”我有些迟疑地打断她,“那个,你初恋是在几岁啊?”

    “初恋?”上官婉清有些疑惑地回头,“我不知道啊。从我记事开始,我就在相恋,我不确定我没记事时有没有恋过。”

    她的回答让我心梗了一下,我不由得再次感叹我的晚熟。我认真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讨教,在婉清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我有些羞涩道:“那你能否告诉我,若是我喜欢上一个人,我是否该去娶他?”

    “娶啊!喜欢你就上啊!”上官婉清脱口而出,然而片刻后,她忽地又反应过来,“你喜欢谁了?”

    我的脸红了起来,支吾着说出苏容卿的名字。上官婉清没听清,我便又说了一遍,小心翼翼道:“苏容卿。”

    “苏容卿……”上官婉清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片刻后,她拉起我,一脸严肃道,“姐姐还是带你去相亲吧,至少靠谱。”

    上官婉清风风火火地把我拉出了皇宫,又带我到家中梳妆打扮一番。

    “舒城啊,听姐一句劝,这世上哪个男人都能喜欢,唯独陛下指派来的,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拒绝!”

    上官婉清满脸愁容:“世家在她眼里太张狂了,她容不下的,瞧着吧,她先干了你们,然后就动我们,所以舒城你一定要挺住!我们都是你坚实的后盾!”

    “可是……”我有些迟疑,“她送个人过来,当我的正夫,又有什么用呢?”

    “用处可大了!”上官婉清手里的簪子差点捅进我的脑子,“他可以下毒,可以给女皇情报,可以让你生孩子,然后从小教育这个孩子归顺女皇,长大让这个孩子继承家业。往坏一点说,他是正君,他甚至可以让你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女皇都不需要动手,你们舒家都得完。正房无继承人,旁支就得乱来,挑拨挑拨,废一个大族是分分钟的事。还记得沈家吗?当年也算是个大族了,不就是这样没的吗……”

    “你说的……还挺在理的。”

    我有些迟疑,上官婉清将最后一根簪子插到我的发髻上,拉我站起来,一脸坚定道:“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为舒家考虑一下,娶个女皇的人,风险值得吗?”

    我没说话,上官婉清就将我拖出房间,一面走一面道:“人我给你安排好了,在醉仙楼顶层,我用你的名号包下了,你今天去见见。世界万种风情,你还是太年轻。”

    说着,她将我推上马车,扔了一幅画像在马车里,便将我塞了进去。我坐在马车里,打开画像,画像里是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衫、怀中抱着一把长剑的男人,看上去英俊潇洒,令我怦然心动。

    上官婉清果然了解我,这个样子,我喜欢!

    于是我突然有了底气,觉得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非找有毒的。我放下画卷,充满自信地扶了扶发簪,然后掸了掸衣服,仔细揣摩着说辞。想了一路,终于来到了醉仙楼,我直奔顶层。

    到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有人,我文雅地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清亮又熟悉的声音:“请进。”

    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好,但还是告诉自己,这必然是我的幻觉,接着推开了大门。然而推开大门的一瞬,我立刻屏住了呼吸。

    墨绿色的长衫,高束的墨发,怀中抱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这是和画中人毫无二致的装扮,然而,那张扑满了粉的脸,和画里的人截然不同!

    我愣了一秒,立刻打算关上大门,对方却赶忙上前,一只手拉住大门,另外一只手将我直接拉进房中,而后关门。沈夜将我按在墙上,握剑的手撑在我旁边,一只手满是自信地撩起他脸颊旁边垂下来的秀发,沉醉道:“城城,原来你喜欢这样的。江湖侠士,少年意气,我,感受到了!”

    他一说话,粉就往我鼻子里钻,在他说完的瞬间,我实在没能忍住,一个喷嚏就打了过去。而他旋身一转,一只手用剑指着我,另一只手低头扶额,满脸失望地感叹道:“看来,你更喜欢过去的我,至少,过去你从不对我打喷嚏。”

    说着,他将剑往旁边一扔,便朝我扑了过来,在我身边撒着娇道:“三郎好开心哦!”

    “你放手……”我按着他的头,拼命把被他抱着的手抽出来,满脸痛苦道,“你滚远点,那个少侠呢?”

    “少侠?”他抬起头来,有些疑惑道,“你说那个断袖吗?我已经将他带到凤楼去了。”

    “断……断袖?”信息量太大,我一时处理不过来,然而沈夜一脸真诚地点了点头:“不信我带你去看看。”

    说着,他便带着我去了凤楼。打开门一看,我便瞧见凤楼大厅中央,一个墨绿长衫的少年满脸陶醉地左拥右抱着几个少年,时不时还亲对方一口。我一时不能言语,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还好,我还有下一个相亲对象。”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熬到了第二天。第二天,不用上官婉清催促,我自己就已经打扮好了,早早地去了醉仙楼。

    然而开门之后,我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沈夜坐在椅子上,将手中的洒金小扇“唰”地打开,羞答答地看着我,娇笑道: “城城你又想我了……”

    “怎么是你……”我惊得连门都忘了关。他走上前来,温柔地牵着我的手,将惊呆了的我拉进房间,然后将我按在座位上,替我倒了茶,漫不经心道:“对啊,今天的相亲对象是我。”

    “我走错了,告辞!”听到他的话,我立刻起身,他却当即跪了下来,抱着我的大腿,抬起汪汪泪眼,泫然欲泣道:“大人,是三郎做错了什么吗?”

    “做错的还挺多的……”

    “对,我知道,三郎不该误伤大人!”

    “不止如此……”

    “对,我也知道,三郎不该欺骗大人!”

    “还有……”

    “对,我还知道,三郎不该败坏大人名誉!”

    “还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羞辱大人,不该逼迫大人,我对大人做了太多需要道歉的事情!可是!”他猛地抓住了心口的衣服,一脸痛苦道,“我这都是因为爱啊!正是因为爱情,才会让人如此迷惑不清……”

    “好了,我知道了。”我有些尴尬,拉扯着他抱我大腿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让他坐在椅子上,安慰道,“既然你知错了,那就算了,我既往不咎,以后你安安稳稳的,别来找我麻烦。好了,我先……”

    “大人!我的错太多了,我必须给你道歉!”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一副马上又要跪下的样子。我吓得一个激灵,赶忙道: “我不走,你说,你说。”

    于是他开始说了。

    他开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男人这么多话。他似乎是把自己这辈子积攒的话都说了出来,从我们认识,到我们相识,他的内心是怎样的,现实是怎样的,环境是怎样的,那天的风是怎样的,那天的云是怎样的……

    他说得绘声绘色,听得我一愣一愣的,许久后,他终于以一段话结尾:“既然上天注定让我遇见你,就让我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我们永不分离!舒城,不要犹豫,不要害怕,娶我吧!”

    他说得那么真挚,那么认真。我端着茶杯,好久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说了一句:“你口才真好……”

    “大人……”他又要开口。我一个激灵,终于回神,赶忙道:“那个……三……三郎,要不今天就……”

    “舒大人!您千万不要拒绝我!”他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就想抽他。然而我忍住了,片刻后,我微笑着看他,一点点地抽出我的手,慢慢道:“三郎,今天就这样,我走了。”

    “城……”

    “你要是再说一个字儿!”我微笑着咬牙,“我今天就要破例打男人了,我说真的,我会打你,打死你,活活打死!”

    沈夜脸上露出了悲痛的表情,但没有再说一句。我欢欣雀跃地站了起来,连蹦带跳地离开。等走出大门,我才有机会想起来,沈夜在这里,我那相亲对象呢?

    谜题很快就被解开。

    刚回到家中,家仆就给我递上一封书信,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却是用骈文写成,辞藻华丽,让我看得很是费力。看了许久,我终于算是了解了对方的意思,对方大概就是把我骂了一顿,说我是个陈世美、负心女、王八蛋,玷污了沈夜的贞操却还不负责任,不是个品行检点的世家女,像我这样的女人再有钱再有权他都不要,他千里迢迢上楚都就是被骗了,他决定回南方老家,让我别找他。

    看完之后,我忍不住叹息出声,管家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我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不适合我,算了吧。”

    管家满脸忧愁:“少主,你没文化没关系,不必自卑,可以学的。”

    “他文化水平太高是次要问题,”我皱起眉来,“主要是太蠢了一点,能被沈夜忽悠,脑子也就我爹那水平了。”

    听到我爹,管家脸上瞬间露出了明了的表情,安慰我道:“没事的,少主,婉清大人说,明天她还安排了人。”

    “哪位?”

    “燕庄的大公子,无论相貌、品行、才能,都是一等一的棒!”

    燕庄的大公子燕桩,这个人我知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客,燕庄正房嫡长子,行走江湖多年,为人精明能干,在众多人口中好评如潮,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我想他必然不会受到沈夜的欺骗,也不会是个断袖,哪怕是个断袖,也不会在相亲时不靠谱地掉链子。

    于是我严肃地点了点头,感觉这是我仅存的希望。

    当天晚上,我紧锣密鼓地叫了人来,筹划了明天的相亲日程。为了规避沈夜,我特意换了个相亲地点,派了人围在周围,严防死守,同时决定带人亲自出城,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公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采取了绝对保密措施,办事的都是我最信得过的手下,我想便是女皇,明天也拦不住我相亲的路。我半夜躲在被窝里,想起明天沈夜扑空的表情,就忍不住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窃笑出声。

    第二天清晨,我怀着欣喜之情,带着人去城门外迎接燕桩。

    站了一会儿,旁边忽地来了几个穿得花枝招展的男人,我心里不由得有些警惕。但这些男人和凤楼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们虽然也是扑粉簪花,但手里提着木棍、皮鞭之类的武器,看上去很是英武。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些人似乎不是我见过的凤楼之人,于是我稍微放心了一些。

    再过一会儿,旁边这样的男人越来越多,天色微微泛白,城门外依稀可见挂着燕庄标志的马车远远而来。我心跳得飞快,突然有那么些紧张,不由得问旁边的侍卫:“这怎么这么多男人?”

    “不知道啊。”侍卫皱着眉头,“这些男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这么早带这么多人、这么多武器,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人群就闹了起来,这些花花男人纷纷让开,一个穿金戴银的男人就走了出来,扛着一根狼牙棒,大喊出声:“沈三郎,老子带人来了,你有没有种,现在还不见踪影?!”

    “什么有种没种的,粗俗!”我左边一个水红色长衫男子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对方一眼,满脸不屑道,“寻芳楼也就这些货色了,打架都不知道找些好看的兵器,人本来就长得跟棒槌似的,还带个棒槌来,怕没对比看不出来啊?”

    “你说谁像棒槌?”我右边一个男人立刻叫嚷起来,“以为你好看啊?瞧你脸上那粉!”

    对方一回嘴,双方便叫骂起来,以我为分界线,双方人马你推我搡,我在中间故作淡定地挪移,向燕桩渐近的马车接近。

    “让一让……”我和侍卫客气地推开挤我的小倌,一脸温和道,“路过,让一让,谢谢。”

    “凤楼、寻芳楼群架你不知道啊?还敢来路过?!”

    “现在知道了,借过,谢谢。”

    “沈三郎是缩头乌龟啊,现在还不来?”

    “放屁,你以为我们楼主和你们家那老公鸡一样想见就见啊?!”

    “不好意思……”

    “楼主来了!”

    “沈三郎来了!”

    “那个小浪蹄子来了!”

    燕桩的马车眼见就要到城门了,人群突然激动起来。我被挤得眼冒金星,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废话别多说,你寻芳楼使的坏老子今儿个一并算了,抄家伙揍他们!”

    随后人群就加速移动,旁边喊打喊杀,侍卫们拉着我往燕桩的方向拼命跑过去,而燕桩明显也被影响,马车受惊,在人群中乱奔。

    旁边充斥着小倌们的叫骂声,木棒铁锅敲击之声,场面十分混乱,突然听到一个男人清亮的大喝:“都给我放下武器,当街斗殴,成何体统!”

    全场当即安静了下来,我抬头一看,却见燕桩站在马车之上,手中仗剑,一脸正气。阳光落在他身后,我感觉我的心都融化了。

    多么美好的男子!多么正义的青年!

    对,我要娶他!就是他了!

    然而就是那一瞬间,一个葫芦勺从人群中猛地飞出,直直地砸在燕桩脑袋上,燕桩当场就从马车上栽了下来。沈夜站在另一辆马车上,摇着扇子骂道:“茬架呢!你没见过啊!把那马车给我推了!”

    话音刚落,全场又兴奋起来,我看见阳光之下,凤楼几个壮汉冲上去,将那马车往旁边一推,就滚到了旁边。燕桩的家丁抱着昏迷不醒的燕桩,满脸惊恐。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吩咐了侍卫,大喝出声来:“保护燕公子,把这两拨人给我拉开!”

    说完,我便提着剑冲向燕桩。刚冲到燕桩面前,便看见我的侍卫一个个被扔回我的旁边,我一回头,看见那个扛着狼牙棒的男人满脸愤怒地看着我道:“茬架呢!你们怎么就这么烦,瞎啊!”

    我的侍卫,好歹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不过是两个小倌馆打群架,却将我的侍卫一个个扔了回来。我也顾不上燕桩了,转头扶着我受伤的侍卫道:“你还好吗?”

    “少主……别……别管了,有高手……”

    “谁是高手?!”

    我有些惊恐,侍卫一指人群,开始艰难地清点:“这个……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好了。”我按下他的手,心中已然有数,“都是高手,我知道了,我先回去叫人,你坚强一……”

    话还没说完,我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 阳光似乎太过猛烈了一些,让我一时目眩。等我缓过神来,便发现一把长剑落在我的颈上。

    “舒大人,”燕桩站在我身后,笑得有些无奈,“虽然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但也算达到了相见的目的,劳烦大人走一趟吧。”

    “少……”我的侍卫顿时变了脸色,燕桩旁边的侍卫当即抽剑,剑光一闪,便刺入了我侍卫的心口,血溅了出来。就在这时,一个铁锅又落到了燕桩头上,“哐”的一声,还带着余音,血便从燕桩脑袋上流了下来,同时伴随着沈夜的大吼:“都说了茬架茬架,你们就不能滚远一点吗?”听到这个声音,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看来,沈夜的胆识,并非只是因为他是个法盲,他脑子缺根弦,这是真的。

    沈夜脑子再缺弦,却也能在看到我身边侍卫流出血之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在他喊完之后,他愣住了,紧接着,全场愣住了。片刻后,小倌们纷纷尖叫起来:“杀人了!快叫府尹大人!杀人了!!”

    一面叫,他们一面飞快地跑回了城里。从跑的速度来看,他们功夫的确不错。

    不一会儿,周边就没了人影,只留沈夜一个人,手里还握着把扇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不由得有些焦急,大喊出声:“快跑啊!”

    然而他还是没动,呆呆地看着我旁边侍卫流出来的血,满脸惊恐。燕桩冷哼一声,将我点穴后交给侍卫,提着剑足尖一点,便落在了沈夜面前,冷声道:“刚才你砸了我两次。”

    “没有……”沈夜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高大的燕桩,拼命摇头,“大人,这是个误会……”

    “你认识舒城?”

    “不认识!绝对不认识!”沈夜拒绝得非常迅速。燕桩冷笑一声,一把拎着他的衣服,便提了回来,同他的小厮一人带着一个上马,便带着我们往城外的方向跑去。

    沈夜在马上号哭起来:“大人,我真的不认识舒城!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倌……呜呜呜,大人……求你放过我,大人……”

    “吵死了!”提着他的侍卫猛地将一颗药塞进沈夜嘴里,沈夜惊得赶忙惊叫起来,对方冷哼一声,凶狠道,“再吵,我就让你尸骨无存!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沈夜满脸惊恐。那侍卫冷笑着说出丹药的名字:“绝命丸。”

    “绝命丸?”沈夜愣了愣,随后问了句,“那岂不是很贵?”

    “我们燕庄有的是钱。”侍卫鄙视地看了一眼沈夜,冷声道,“要不是主子要留你的命,也不给你吃这么金贵的东西。”

    “你们……你们为什么不杀我?”沈夜小心翼翼地询问,在那侍卫开口之前,燕桩冷冷地出声:“闭嘴。”

    侍卫立刻不再说话,满脸歉意。沈夜看了看两人脸色,也不再说话,反而抬头看我,满脸委屈,好像是为我受的这番折腾。

    当然……我也觉着,这番折腾和我有那么些关系。

    两人骑马带我们奔波了一路,随后便将我们带到了一间农舍,然后给我们俩换上衣服,接着强逼着我们吃下了两粒奇怪的药丸,用布蒙住了我们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后,沈夜约是害怕,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忽地就扑到了我的边上来,死死地抱住了我。

    他在微微颤抖,我感觉到他的害怕,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没事,他们现在不杀我们,就不会杀我们了。”

    说完,我便觉得有人来拉扯我们俩。沈夜哇哇大叫,死活不肯放手,也不知他是哪里爆发出来的力气,旁边的人就是分不开我们两个。燕桩不由得着急了,怒道:“人马上来了,别同这个贱人闹,一起装棺吧!”

    话音刚落,便有人将我抬了起来,沈夜死死地抱着我,也就跟着被一同抬起来,然后我们俩被放进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紧接着听到了重重的盖棺声。

    我猜测我们是被放进了一口棺材里,棺材空间极其狭小,我和他两个人只能侧着身子躺在一起,我动不了,他又没什么武功,两个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药,不一会儿我便觉得昏昏欲睡。

    在我临睡之际,我感觉他轻轻抱住了我,温和道:“舒城,你怕不怕?”

    我没说话,他又道:“你别怕,我在。”

    我不由得有些好笑,觉得这里更该害怕的,是他才对。

    我一路睡了很久,等醒来的时候,听棺外人们的口音,似乎已经过了华州地界。过了华州,再过两天就可以出大楚,我不由得有些紧张,想要说话,却发现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醒了?”然而奇怪的是,沈夜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躺在棺材边上,尽量给我留出更大空间,让我更舒服一些。这样细小的动作让我察觉,心里面突然就觉得这个人也算是不错的。

    “我们现在到华州了,已经过了九天了。

    “他们这药很奇怪,吃了就不醒,中间他给咱们一天喂一次饭,我现在很饿,你呢?

    “好吧,你也不能说话。”

    他似乎有些遗憾:“我一直醒着,感觉有些寂寞啊!”

    他叽叽咕咕地说话,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明明能动能说话,为何不挣扎叫喊引官府人士注意呢?

    然而想想我也明白了,他没有武功,贸然出声,要是没能引来官府的人,便该做刀下鬼了。借着漏进来的一点光线,我转着眼珠看他,连日赶路,他憔悴了很多,脸上的厚粉早已不见了踪影,露出他原本面貌,美如宝玉,让人心生怜惜。

    或许是这样动人的容姿让我心里有些偏向,我不由得有些愧疚,觉得这事儿毕竟是因我而起,却要他跟着受罪,也是一种不公平。似乎是看懂了我的目光,他笑了笑,摇头道:“这是我们俩的事,毕竟是我砸了他的脑袋,就是不知道他把我留着和你在一起,是在做什么盘算。”

    这事我也想知道。可我说不出话,他就躺在我旁边,时不时地说说话。

    后面两日我都是醒着的,可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而对方每日只给我们喂食一次,这样的煎熬让我分外痛苦。他也知道我难受,常常在晚上他们休息时替我活动一下手脚,减轻一点我的痛苦。

    两日后,这拨人终于出了大楚的地界,刚刚出去,他们就将我们从棺材里放了出来。他们终于解开了我的穴道,但我身上仍旧没什么力气,加上两日都没吃饭,更觉得虚弱,几乎站不住。他们看着憔悴的我和沈夜,给了我们两个馒头。燕桩将我和沈夜用绳子绑在马边上,随后同我解释道:“马不够用,后面的路你们自己走。”

    “果然是穷苦人家出身,”沈夜在旁边冷笑出声,满是讥讽道,“来绑人,马都没带够。”

    “是啊,”燕桩也冷笑起来,“我们是穷苦人家,劳烦这位大公子将就一下了。”

    说完,燕桩便带着人翻身上马,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用鞭子猛地抽了马一下,马开始向前狂奔,我被马拽得生疼,却不得不跟着马一起跑。跑了没有多久,我便觉得体力不支,一个踉跄摔了下去,被马拖行着往前,肉和泥土摩擦起来,我几乎闻到了血腥气。就在这时候,沈夜忽地一把拉住了我,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往背上一扔,背着我跟着马跑了起来。

    旁边全是嘲讽之声,骑马的那些侍卫们吹起了哨子,夸赞道:“好,这小子体力不错!小子,好好背着,要是人掉下来了,你的头也就别要了!”

    说完,燕桩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猛地又抽了马一下,马便带着我们拼命往前跑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打小开始,我身边男人的风格就非常泾渭分明。要么就是白少棠那样,一看就是要去边关沙场,举手投足都是大将风范;要么就是像我爹那样,柔弱、娇贵,甚至有些愚蠢。

    我本来以为沈夜是我爹那样的男人,穿金戴银,抹着胭脂水粉,将女人当成一生的期盼,一辈子也就指望女人给的那点疼爱。受不得苦,沾不得累,便就是做饭被水烫一下,都要找女人吹吹。可此时此刻,当我趴在他背上,听着他的喘息声,感受着他几次踉跄却仍在奋力奔跑的步伐,我突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任何一个人都未曾给过我,除了此时此刻的沈夜。

    他背着我跑了好一段路,一开始大家还在调笑,不久后也忍不住沉默下来。我感觉自己恢复得差不多,提示他我已经没事了,他却只是笑笑。燕桩听着我们的对话,也总算有了点人性,将马吆喝着停下来,歇了一段路后,终于才慢慢地走。

    我们走了半天的路程,便入了一个小镇,镇中有人接应我们。燕桩换好了马匹粮食,立刻便开始赶路,似乎一刻钟都歇息不得。

    我揣摩着他们的用意,沈夜却似乎毫不在意,慢慢悠悠地走着,他们给啥他吃啥,晚上睡得倍儿香。除了不能洗澡让他倍加苦恼以外,好几天来他似乎也没什么担忧的。

    走了十天,我们终于停了下来。我说不清这是来了哪里,它不像一个城镇,却有着密密麻麻许多的小木屋,一座挨着一座, 落在一片密林之中。这密林里的树都高得让人仰视,看上去每一棵似乎都有百来年的岁数,遮天蔽日,只有阳光隐隐约约斑驳地落下来。村子外围是一片浓密的绿色气体,进来之前燕桩给了我们一人一方手帕,手帕里也不知是沾着什么药水,他让我们死死地捂住鼻子,便押着我们进了浓雾。而后他似乎在躲避什么机关,让我们紧跟着他的步子,又爬又跳地进去。等躲开了浓雾和各种机关,这个全是小木屋的小村庄便映入我们的眼帘。

    我从未来过这样原始的地方,站在原地好半天都回不了神。村子里似乎没什么人,燕桩让侍卫拉扯着我们,自己走上前,忽地大喝了一声,发出了一个很奇怪的音调。片刻后,远处也传来了同样的音调,而后我便觉得树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似乎有什么正快速向我们奔跑过来。我忽地就有些害怕,沈夜站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我的手,皱眉盯着那些颤动的树。而后忽地听到一声大喝,一堆人就从树上跳了下来。

    那些人脸上绘着繁杂的花纹,身上却没穿衣服,仅用一些树叶、兽皮遮挡着身体的关键部位。他们手里的武器格外锋利,丝毫不像是他们能制造的产物。燕桩上前同他们交谈,叽里呱啦也不知是说些什么,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人从树上跳下来,他们每个人跳下来,便看向我们,目光冷淡,看得人不寒而栗。

    许久之后,再没人从树上跳下来,一直同燕桩说话的那个人对燕桩点了点头,然后走向了我。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用来包裹关键部位的是蓝鸟的羽毛制成的一条小裙子,看上去比其他人的小裙子要靓丽得多。我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他的小裙子上,似乎是看的时间太长了一些,沈夜忍不住扯了扯我:“别看了,那东西我也有。”

    “你……你无耻!”我回过神来,不由得红了脸。沈夜满脸嫌弃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知道这人为什么穿的是鸟的羽毛吗?因为他们这个族群把鸟等同于你看的那个,所以首领就穿鸟毛做的裙子,而且那个越不行,越需要鸟毛来装饰,他们觉得可能有增强的作用。啧啧,简直变态。”

    “这个……这个是首领?”

    “很明显,”沈夜点点头,“这鸟人是首领。”说着,他也低头看向对方的裙子,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这么多鸟毛,该多小啊……”

    “你,说够了吗?”似乎是再也忍不下沈夜,对方终于开口,虽然表情淡淡的,但我看见他捏着标枪的手已经暴起了青筋。

    听到他说楚语,我和沈夜当场吓了一跳。沈夜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慢慢道:“您……您会说楚语啊……真是学识广博……”

    对方没回话,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转头看向了我。他向我伸出手,生硬地道:“你,血契。”

    “什么?”我愣了愣。他冷笑了一声,转头指着沈夜,继续道:“他,天祭。

    “你们,统统,去死!”他抬起手,往脖子上比了比,在看见我惊恐的表情后,他似乎觉得很是高兴,放声大笑起来,而后他转头同众人叽里呱啦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几个人上前来,将我和沈夜一起拉扯到村子后面,那里有一个土盖,两人将土盖打开,我们便看到了一个深入地下的楼梯,这些士兵们用长矛指着我们,赶着我们下去。我有些害怕,沈夜却不在意,径直走上前去,等他下去了几步,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他便转头看我,向我伸出手,温和道:“别怕,跟我走。”

    他好几天没有梳洗,脸脏得像花猫一样,衣服也破破烂烂。然而他站在那阴暗之处,手执着洒金小扇向我伸手,却莫名有了一种贵公子的风范。我忽地就没了什么恐惧之心,赶忙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拉着我一路走到地下深处,我们才发现这是一个各种刑具俱全的地牢。那些士兵跟上来,为我们打开了一个牢房,然后用长矛指着我们俩。沈夜看了看我,从容地走了进去。见我们合作,士兵们很是满意,笑着点了头,上了锁,然后回了地上,盖上了上面的土盖。

    土盖盖上以后,这个暗牢里就漆黑一片,不见一丝光亮。我摸索着找到了草堆堆起来的床,在墙角蹲下,沈夜也跟着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身边。这个牢房背后似乎是一条暗河,可以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我从未亲近过自然,不由得有些害怕,便寻思着和他说话:“这些人看上去不像常人,你不害怕吗?”

    “有点害怕吧,”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可看到你这么害怕,我就不害怕了。”

    “为什么?”我有些诧异。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毕竟是凤楼的头儿,保护人是我的习惯。”

    “你……”我一时不太习惯他这种语言风格,“你这个样子,我不太习惯……”

    “人嘛,”他玩弄着手里的洒金小扇,音调里有些倦意,“总有这样那样的身份,这样那样的面孔,什么环境,就是什么人。舒城,你看你平时威风凛凛、张牙舞爪的,现在不也跟个小猫儿一样吗?”说着,他揉了揉我的头发。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覆在我头顶,连身后那条不知名的暗河也变得可爱起来。我在暗夜里静静地盯着他模糊的轮廓,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沈夜,”我说,“如果你一直这样,其实我娶你做个侍君也是可以的。”

    他覆盖在我头顶上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苦笑起来: “如果你能活着走出去。”

    “如果我能活着走出去的话,应该就不会娶你了。”

    “所以,你现在是觉得自己不会活着走出去,是吗?”

    “是吧。”我叹息出声,盯着他手里被他扔上去,掉下来接住,再扔上去,再掉下来接住的扇子,“我大概知道他们是要做什么,所以我想,我大概是不能活着走出去的。”

    “他们是想做什么?”

    我没回他。他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你可能能活着,可我……大概是不行的。”

    “为什么?”

    我继续没有回话,他想了想,似乎猜出些什么来:“是有关血契的?”

    我还是不说话。他不再摆弄他的扇子,我也就没什么可以看的,干脆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开始想一些过去还未完成的事,想拉扯出一些来说道说道,给这安静得可怕的暗牢增加点人气。

    然而想了半天,我发现自己人生无甚遗憾,约莫是太过顺利,也就显得分外苍白。唯一一抹亮色,好像也只是那竹林小屋中的少年,躲在那竹墙之后,冷冷地说的那一句:“为何?”

    “苏容卿……”我忍不住念出他的名字。沈夜转头来看我,询问出声:“你说谁?”

    “沈夜,你是否喜欢过一个人?”我睁开眼睛,眼里浮现出苏容卿拒绝我那晚的背影。素白的长衫,清冷的月色,还有他说的那句:“舒城,保重。”

    “我喜欢一个人,我却未曾对他人说起,也不曾论及。

    “我差一点就可以娶他,就差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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