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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自大_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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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帝王用朱笔在奏折上批完最后一个“准”字后,似乎是察觉了什么。她抬起头来,漠然地吩咐宫人:“下去吧。”

    侍奉了帝王十几年的宫人临染自然知道,帝君这样的话,必然是代表了那个人的到来。

    隐帝。

    这个手握着整个暗庭的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但临染是知道的,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向来只有那位君王最信赖的人——便是他临染,都未能有这份信赖。

    临染苦笑了一下,随着众人退去。走到门前时,她轻轻地关上了那朱红色的大门。从门缝中,她看见那个年轻的男子身着月华色长袍,带着银白色面具,如同鬼魅一般,似是凭空出现在了御书房的椅子上。

    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水,沈夜轻抿了一口,而后便上前去,单膝跪在帝王面前,低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还是坐不住了?” 魏云岚合上奏章,扔到了一边,看着面前人恭敬的模样,她微笑道,“朕说过,你私下见朕,该自称儿臣。”

    “儿臣……毕竟未入皇族族谱……”沈夜有些忐忑,但眼底有了欢喜之意。魏云岚笑容更盛,她走上前去扶起沈夜,温和道:“你毕竟是朕的儿子,无论入没入族谱,都不会改变你我的身份。”

    “是……”沈夜低下头去,似是有些害羞。魏云岚引着他坐到边上,一副慈母的模样道:“朕将暗庭交给你,便是朕对你的信任。朕子女不多,大皇女是你唯一的妹妹,你们日后是要互相扶持的,你若总是把自己当臣子,难免生疏。”

    “陛下教训得是,”沈夜弯了眉眼,“是儿臣思虑太多。”

    魏云岚满意地点头,温柔道:“你现在还在查你父亲死的事情吗?有头绪了吗?”

    “没有。”沈夜眼神暗了下去,“当初父亲带我回楚都认您,我们一起回凤楼,他让我出去买糖丸,回来后便……”说着,沈夜沙哑了声音,“后来我一直被人追杀,也查不出是谁。好不容易终于摆脱了那些人,我却再也见不到您了。还好我有些功夫,进了暗庭……”

    “你辛苦了。”魏云岚温柔地拉住他的手,“在暗庭里那几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的。”沈夜摇了摇头,已经及冠的男子,却仿佛少年一般,抬头痴痴地看着面前眉目慈祥的女人,哽咽道,“最后总算是见到您了,一切都是值得的……儿臣已经没有了父亲,一定会守护好母……”话刚出口,沈夜便察觉到了口误,慌忙改口道,“陛下。”

    魏云岚神色不变,仿佛是没有听到那个口误。她温柔地梳理着沈夜的发丝,轻声道:“这么晚过来,还和朕说这些陈年旧事,是想和朕讨个人情吧?”

    “儿臣不敢!”

    沈夜慌忙跪了下去,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道:“儿臣固然对舒城有好感,但是儿臣心中陛下才是最重要的根本,陛下之命,儿臣绝不会违背。今夜前来,儿臣只是有些疑惑,希望陛下能够一并解答。”

    魏云岚没说话,让沈夜静静地跪着,似是默许。沈夜忐忑地抬头看了一眼魏云岚,终于道:“当初陛下让儿臣接近舒城,希望获取她信任,而后盗取血契一物……如今儿臣与舒城感情日渐笃定,眼见完成使命指日可待,陛下为何……为何……”

    “为何要让你做出与此反目之事,对吗?”魏云岚笑意盈盈,“让你去讨好她的是朕,让你背叛她也是朕,布局的是朕,让你留下郑参在宫里成为她破案关键的也是朕……夜儿苦恼了,可是?”

    沈夜没说话,权作默认。魏云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低声道:“夜儿,舒家的人看似愚笨,心眼弯弯可多着呢……他们的真心,岂是你用美色和甜言蜜语就可诓骗而来的?更何况,你之前还做了这样多愚蠢之事!”

    想到这里,魏云岚忍不住怒瞪了沈夜一眼。

    让他好好去勾引舒城,结果他却作这么多妖!本来当个苏容卿好好嫁进去培养感情就好,却偏生又弄个沈夜的身份去逗弄舒城。

    提到这些,沈夜不说话,恭敬地跪在地上,等着魏云岚继续道:“朕要做什么,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反而就不美了。你只需要做你心中想做的事就好。”

    “心中想做……的?”沈夜有些疑惑。

    魏云岚笑了笑:“不必顾虑我,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真心要用真心来换,”魏云岚用指尖划点沈夜心口,轻声道,“假戏永远真不了,只有真情才能换真情。你便只当你是沈夜,朕是君王,若只是如此,你要怎样去爱舒城?总是顾虑着朕,”魏云岚摇了摇头,“你斗不过白少棠。”

    沈夜神色一凛,似是明白了帝王的意图。他深深叩首,轻声道:“儿臣明白。”

    “下去吧。”魏云岚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道,“把郑参带出宫去,你要做什么,便放手去做。”

    说完,魏云岚打着哈欠往外走去。沈夜跪在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真心才能换真心……

    这位帝君,确实深谙感情之道啊。

    夜里下了小雨,更加冷了些。但楚都的天气便是这样,转入夏季前,总要冷那么一段时间。

    陛下看守得更严密了,母亲再没能进来,一连过去好几日,外面都一点消息没有。牢头们不敢对我太好,也不敢太差,于是干脆都离我远远的,只在吃饭时会过来看看我。我忍不住想,就这样的态度,我越狱是指日可待了。

    在牢房里混吃等死了几日,我几乎都快绝望的时候,半夜里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股奇异的香味。我一闻那味道就直觉不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果不其然,片刻后我看见视线触及范围内,牢房中的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而后一瞬间,整个牢房灯火通明起来,穿着黑甲的侍卫鱼贯而入,驻扎在牢房走道两边。一条红毯从外往里卷滚而入,我看着这条红毯,才小心翼翼放开了呼吸,闻见空气中没有什么异味,这才大口大口地开始吸气。

    我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于是我不由得抬头,便看见了那人,身着纯白色广袖华袍,头束玉冠,一把小金扇拢在袖中,露出那血红色的福结,随着步履在纯白袖中若隐若现。灯火映照下,他美得有些不真实,纯白色鞋底踏在红色地毯上,在这污浊之地,也未曾染到半分尘埃。

    我愣愣地瞧着他,看着他宛如从画中走出,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

    他未曾说话,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我,我也没有言语。许久后,他竟是温和地笑了笑,问我道:“想我没?”

    “沈大人说笑了。”我咧了咧嘴,摇头道,“舒城不敢有这样的胆子。”

    “你埋怨我。”他了然,却并没怪罪,含着笑道,“你怪我故意拖延了你的时间,没能早带着郑参回来。”

    我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已经是多说无益。

    他向来爱骗我,也总是骗着我。

    我知道自己的内心,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多么喜欢,就多么盲目,于是我只能沉默着不同他说话,假作这个人并不存在在我身边。

    “舒城……”他叹息出声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他。

    其实我同他诀别了很多次,但是从未有一次,我的内心如同此时此刻这样坦然。

    我似乎是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办法磨灭对他的爱情,但我也没法拥有他的爱情。

    我以前总是欺骗着自己,告诉自己不爱他,或者有时候告诉自己总能忘了他。却总怀抱着小小的期盼,也许他爱着我,也许他也同我一样,爱着却又不敢背叛,只是因为使命去掩盖这份爱情。于是我总是告诉自己不要理他,却又总是莫名其妙地相信着他。

    然而这一次现实终于狠狠地打肿了我的脸,让我这么清楚地知道,其实爱情与他的使命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妥协。他就像一条时时刻刻吐着蛇信的毒蛇,潜伏在你身边,只等着随时的致命一击。

    他咬的不仅是我,还有我身边的人。

    如果不是他,我或许就能救了流岚,在她苦苦支撑的那两日,我若能及时带回郑参,调动兵马,流岚便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陛下就不会知道我与舒煌姨母的牵扯,便不会如此狠准地下手到舒煌姨母身上,逼得我不得不去顶罪,连翻供的机会都不给;

    如果不是他,我便不会身陷此处囫囵,给舒家带来无尽的麻烦和后患……

    我为着自己的喜欢信了他,他凭着我这份喜欢害了我身边所有爱着的人。

    我对他的喜欢,终究是抵不过家人的,这世上没什么感情,比家人更为重要了。

    只是我过去总是不愿正视,不能懂得。直到流岚的死狠狠地撕破这层面纱,让我看到下面的丑陋不堪和万丈深渊。

    我终于算是明白,我与他之间,不是他利用我,便是我利用他。这份感情,永远不存在什么干干净净。哪怕我愿意放手,他也不愿意。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笑。他瞬间变了脸色,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他正要开口说什么,我便截断了他的话:“不重要。”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就是解释他是逼不得已。过去我或许还会容忍这套说辞,时至今日,我却无法。

    他是什么心境、什么理由,这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陷此处,而流岚埋于黄土。

    他似是明白了我在说什么,面色忽地变得惨白。我任由他拉着,微笑道:“今日你说什么都不重要。流岚死了。”我伸出手去,温柔地覆在他手上,一根一根地开始扳开他的手指头。他死死地抓着我,那么用力,我也倔强,固执地一根一根扳开。

    我温和地出声,“你有你的苦衷,我知道,我也理解的,就像我一样,我也有我的苦衷。”

    “舒城……我不是故意……”

    “没什么故意不故意,流岚要死的。”我抬头看他,笑弯了眉眼。一瞬之间,我仿佛看见流岚站在他身后,神色悲哀地望着我。

    沈夜猛地抬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沙哑出声道:“不要笑了!”

    “无论你拖没拖延我,流岚终究会死的,对吧?”我感受到他手掌的颤抖,眨了一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哪怕我们如期到了楚都,流岚还活着,只要女皇一声令下,你也还是会动手的。其实我还是很庆幸的,你拦住了我,没有亲自动手……”

    “我错了……”他隔着牢房死死地抓着我,“舒城,我错了。”

    “你也没错……”我低下头,看着他泛白的指关节,有些茫然,“只是我们两个,没有缘分罢了……”

    从相遇就是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又能谈什么错不错?

    我的眼泪蓦地落了下来,忍不住想起在乞女族的那场祭祀里,他为我摘下那朵永生花,坐在马上,温柔地插入我的发间。

    这样温柔,这样美好。

    我被他紧紧地拉着,回想着那一刻,我慢慢抬起头。

    他放下了手,惶恐地看着我,眼里带了哀求,仿佛是一只让人怜悯的小兽。我心底那一丝柔软被他拨动,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给了他和我最后一次机会。

    我说:“沈夜,就这样,放手好不好?”

    “你看,”我指向牢房外的天空,“这世间有大好美景,山河日月,如云美人,滚滚红尘。你和我注定没有结果,何不洒脱放手?趁你我还尚未互相憎怨,心有怜惜,不要等到最后,不死不休。”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候着他的答案。

    他眼里神色几变,薄唇张开,动了几动,却都没有出声。许久之后,他竟是轻笑出来:

    “我知道,你怨我。”

    我不言语,垂着眼帘。

    “我想说好的,”他用手包住我的手掌,温柔出声,“我知道你说得对……我没有办法背叛陛下,我没有办法不当隐帝,因为我得活着。我们两个,最好的结局便是分开。

    “我不忍看你伤心,舒城,”他吸了吸鼻子,“我真的,真的想答应你。可是,”他抬起头来,含着眼泪看着我,微笑起来,“我说不出来。我心里难受,我说不出口那个‘好’字,我方才在脑子里,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没有你的人生,舒城,我终于发现……我不能答应你。”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却满含绝望。

    “没有你的世间,我看不了大好美景,赏不了日月山河,滚滚红尘、如云美人,亦都不过是红颜白骨,日照云烟,这天下之于沈夜,是因有了你舒城,才有了美景万千。

    “我想让你走的,”他声音沙哑地握着我的手,缓缓放到心口,“可它不能。我怕你恨我,我怕你难过,可我更怕从此以后你我陌路。所以我只能如此……”

    他浑身颤抖,似在许下誓言:“无论何种方式,我都要在你身边,至死方休……”

    我没说话,好久以后,我看着他,淡淡道:“既然你要来,那便来。”

    这场感情,比的就是谁负心,比的就是谁薄情。

    既然放不开,那不若就如此,纠缠到底,至死方休。

    话说到这里,我们两人心里,大概都有了底。他握着我的手,伸手搭在我的脉上。过了一会儿后,他面上露出恼怒之色:“秦阳和我说照顾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他这样一开口,我立刻明白,秦阳对我的照顾,原是因为这个。想想我不由得有些感叹,相比秦阳,我果然还是胸襟小了些。能为娶了自己心上人的情敌谋划,这样的忍耐程度,果然是我这样的人不可比拟。怪不得她可以凭借寒门之身当上正二品,而我以贵族子弟的身份却也不过只是正三品。

    我心里有些愉悦,便开口劝沈夜,毕竟我还是知恩图报的人。我道:“秦大人近来对我很是照顾,这些伤是魏秀做的。”

    “魏秀?”沈夜皱起眉头,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

    他一这样说,我就忍不住把心提了起来。

    喂!你要做什么!不要乱咬人啊!

    然而转念一想,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我干脆偏过头去,轻咳了一下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听得问话,沈夜这才软下眉目来。他环顾了四周一圈,神色里闪过一丝不悦,而后道:“你现在身上带伤,这里寒气太重,你本来已经受伤过一次,在这里养伤会落下病根的。”

    他软声细语,我不由得挑了眉:“你能带我出去?”

    “我带你进宫。”

    一听这话,我吓得往后面跳了一丈远。

    宫里都是陛下的地盘,我进去了还能出得来?天牢至少还是官家的地方,劫狱什么的都比较方便,进宫去劫狱,那就是谋逆之罪了。我想沈夜果然歹毒心肠,好不容易来见我,就想欺辱我智商,骗我进宫去。

    于是我急忙摇头:“不去不去,你当我傻啊!”

    “你不进宫,陛下不会放你离开这里的。”

    “那我就待在这里了。”我赶忙道,“这里挺好的,近来天气越发的热了,这里刚好凉爽,而且有很多小动物陪伴我,他们煞是可爱,我十分喜欢。这里伙食也很好,又安全,你别管我了,赶紧走吧。”

    “小动物?”沈夜挑眉,“你喜欢从茅坑里爬出来的老鼠?”

    我:“……”

    “伙食很好?”沈夜扫向角落里剩了大半的饭盆,他踢了踢那饭盆,“你山珍海味吃腻了,喜欢上吃糠了?

    “很安全?”沈夜往上抬头看了一圈,他身后三人立刻心领神会,“唰唰”地飞了上去,下来时手里各自提了一个黑衣人。沈夜回头看了三个黑衣人一眼,“都趴在这里一晚上了,我没管他们他们都不愿意走,还很安全?”

    “那也比宫里好……”我小声嘀咕。沈夜冷笑了一下:“宫里有我一所别苑,便是陛下进来也要通报,你进去,我保管你无事。”

    我不说话,白少棠说,沈夜不能信。

    大概我也耗光了他的耐心,他往旁边锁链看了一眼,身后一个侍卫立刻上前开锁。就在这个间隙里,他静静地瞧着我道:“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这就好。舒城,”他垂着眼帘,摩挲着手里的小扇,“有很多事,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而让我做,对你会更好。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着让你更好罢了。”

    “你说,我听着。”我嘲讽地笑了笑。

    大约是知道再劝不了我,他叹息了一声,径直走了进来道:“那好,那就不进宫。你这伤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带你走。”

    听到这些话,我忍不住眼里露出疑惑。

    其实他大可不必管我想什么,点了我的穴扛着就走,他却始终在耐心地和我讨论,似乎是不愿逆拂我内心一点。我打量着他,他又问:“可以吗?”

    我终于是点了头,沈夜才舒了一口气,温和道:“我抱你出去吧?”

    “我自己能走。”我僵了面色,“沈夜,我的确武功没你高,体格也不如你强壮,但我也比一般女子好出不少,你不能这样看不起人!”

    “嗯,”沈夜憋住笑意,带着笑道,“我知道的,是我太多虑了,那走吧。”

    说着,他转过身去,引着我往前。

    我活动了一下筋骨,跟着他走了出去。这番受伤,主要就是魏秀折的琵琶骨,其他的,倒还不如大皇女上刑的伤来得重。想想我约莫是最落魄的贵族了,能在家族鼎盛的时候在监狱里把酷刑都过一道,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沈夜领着我到了门口,他面色冰冷地同等候在门口的牢头点了点头,便带着我大摇大摆地上了马车。上马车时他怕牵了我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猝不及防在我腰间一抬,便将我送了上去。我忍不住黑了脸,他一言不发,等一进车内,便笑眯眯道:“你近来又瘦了,腰细了不少。”

    我面色僵了一下,决定不与这个流氓继续对话,干脆躺倒在马车里的小床上,闭眼假寐。

    他的床很软和,带着他身上的味道。这是一种特调的香味,我以前以为是兰香,后来才发现这应该是几种花香混合而成,初嗅是兰香,等过一会儿又在鼻尖萦绕,淡雅清冽,似是青竹雨露的味道缠绕在鼻尖。

    我静静地卧在马车里,他似乎知道我累了,没有多说什么,低声让人放缓了马车的速度。等到我昏昏欲睡时,他小心翼翼地坐到我边上来,为我搭上一条薄毯,然后便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沉默不语。

    我虽然极累,但不知为何,他在我身边,我便始终带着一份警惕,放不下心来。我调整了呼吸,假装熟睡了过去。马车行得缓慢,过了许久,车突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交谈之声,随后便有人撩起帘子,带来了一阵寒风。他微微侧身,为我挡住外面的风,压低了声音道:“怎么这么冒失?”

    “你怎么把她弄出来了?!”沈从也是压低了声音。他们似乎都以为我睡着了,这点声音惊不了我,又或者是哪怕惊了我,他们也不在意。

    “她之前就被大皇女磋磨了一次,魏秀那一日又伤了她琵琶骨,我怕她落下病根。”

    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他话锋一转,又道:“我让你去找上官流清,人呢?”

    “人活着,我找到痕迹了,但这上官流清也是个有手腕的,把自己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的。我觉得咱们也不用追了,她自己怕也是在往楚都赶。”

    “你要保住舒城,现在就是先拖着。现今上官家就是上官云一手把持,所有人都以为是舒城杀的上官流岚,齐心合力地要舒城一命抵一命。你拖到上官流清回来,上官家只要上官流清接手,收拾了上官云一派,也就安稳了。”

    “上官家只要松口,陛下想要将元德年的事追查下去,可用的人也少,大理寺和刑部都是上官家的人,他们不愿意查下去,陛下也查不下去。暗处我也让玉凤、白祺去准备了,上官流清回来,这个案子就准备得差不多了。”

    “欢喜呢?”

    “我让郑参看过了,用药吊着身骨。”

    “秦阳呢?”

    “也还好。”

    “上官婉清在哪里?”

    “被上官云命人关着,对外称病,朝堂上替她请了假。”

    “该放出来了,”沈夜笑了笑,语气温和道,“御史台的刘丞,原就是个不中用的,暗地里通过玉锦洗账贩卖私盐,你让牡丹去知会她一声,就说上官云与上官婉清不和,仗势关押了上官婉清,御史台的言官,怎么能看着这样违法乱纪的事发生呢?让她一定要拿出言官的气魄来主持这份公道。”

    “我省得,”沈从沉吟了片刻,“再让牡丹拨一支护卫队过去?”

    “太招摇,你前脚拨过去,上官家后脚就能查过来。虽然上官云还没把上官家吃透,你以为上官家是吃素的?”

    “那……”沈从有些不确定了。沈夜用手指梳了一下我的头发,叹气出声:“让刘丞死死地跟着舒柔,舒家其他人不能信,舒柔毕竟是城儿的母亲,不会害她。”

    “你已经安排得这样周到了……”沈从声音里有些不满,“舒城就不必从天牢接出来了吧?秦阳已经答应过你会照拂她,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现在这样正大光明地把她从天牢里接出来,陛下会起疑的。”

    沈夜难得地沉默,沈从有些着急道:“你既然接出来了,就赶紧给她送宫里去,陛下还能容你几分,你要是太过了,陛下怕是要和你撕破脸皮了。”

    沈夜依旧沉默,我感觉他似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片刻后,他温热的指腹抚上我的眉头。沈从的声音里全是慌张:“大哥!”

    “阿从,”沈夜忽地开口,“我有些累了。”

    “你什么意思?”沈从冷了语调。沈夜低哑地笑出声来:“我似乎突然知道……陛下当年为什么要杀我父亲了。若我父亲未死,天庆十九年,死的便是陛下,不是魏云曦了……

    “阿从,”沈夜抬头看着面前面容清贵的少年,有些茫然道,“我为你指门婚事吧?”

    沈从猛地变了脸色,好半天,他才咬牙切齿说了句:“胡闹!”

    那口气,竟就像个大人训斥孩子一般。沈夜低笑出声来,竟没有反驳。马车里突然安静了下去,带着一种莫名的诡异。好久以后,我才听到沈从清冷的声音:“大哥,人总有慌乱的时候,你我兄弟,我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沈夜没说话,他叹息了一声,暗中握上了我薄毯下的手。

    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我,慢慢下了马车。我在他怀里卧着,一直没有睁眼。他也没有叫我,就这样一路抱着我进了卧室,然后将我放上了床,而后便走了出去。

    等他走了,我才张开眼睛。我打量了一下,这是一间极其简单的卧室,但屋内摆放无一不是精品,便就是床上点缀用的珍珠,都是颗颗圆润分明的上品。

    我挣扎着起身,刚直起身,他便推门走了进来。我们对视了片刻,他垂下头去,温和道:“这是我在郊区的庄子,你在这里静养再好不过。天牢里饭菜不好,你又是精细惯了,怕是没好好吃过饭了,你要吃什么,我让人去做吧?”

    “煮碗面吧,”我倒也不推辞,径直道,“葱花面,无须太复杂了。”

    说我挑剔,倒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我向来再好打理不过了。

    他笑了笑,歪着头道:“我给你做吧,好像我还未给你做过饭菜……虽然手艺不怎样,但葱花面还是没问题的。”

    说着,他慢慢走到我面前,温和了声音:“你能走动吗?”

    “嗯。”我点了点头,便起身走了下来。毕竟我只是伤了琵琶骨,又不是断了腿。

    我随着他去厨房,他便在路上给我介绍着庄园里的布置。这院子修建得别致,带了南方小桥流水的韵味,水榭长廊,假山布景,无一不是大家手笔。我看得津津有味,等到了厨房里,沈夜屏退了众人,让我坐到边上等他。

    厨房不大,就像个普通人家的灶房,有灶台、桌子、碗柜,还有张八仙桌。碗柜是梨花木的,又稳又大,有一格没有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刀,显得十分专业。

    我们来之前灶火已经生好了,大锅里盛满了水,正在煮着。我瞧着沈夜熟练地拿出面粉,加了水和鸡蛋,揉面、和面。

    他动作做得极为娴熟,明明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被他做出来,却带了一股别样的韵味,仿佛他不是在揉面、和面,而是在煮茶、插花一般高雅。

    他手生得极好,宽大的袖摆被他挽起来,露出他白皙修长的手臂,在灯光下,仿佛冰雕玉琢,泛着淡淡华光。他纤长的手指揉在那软和的面团上,揉捏着,插进去,又打了转,一瞬间不知怎的,竟就让我觉得,他那手下的不是面团,是我的心一般。

    怎生的不是呢?

    这么久以来,我的心不就像这面团一样,任由我抗拒挣扎,却都是任由他摆弄的。说好不要理会他,却始终舍不得要理;说好不要相信他,却终究去信;说好要与他划分界限两清,却是从头到尾都下不去手将他谋算进这阴谋里,死活不肯伤及了他的性命。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寻了错处将他休了扔到大理寺去,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他的。

    而他呢?

    假作苏容卿愚弄我的情谊,借着我的信任套话给我设局,用我的关怀害死流岚……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撇开了眼神,将目光落到我面前的杯子里。我想着他手下的面团,终究是会越来越硬的。虽然它一开始还是团稀泥,但他拿捏着、搓揉着,也就会慢慢有了韧性。

    正如我的内心。

    我闭上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已经揉好了面团,从刀架上取了刀,将那面团切成均匀的小块。他的手法干净利落,似乎是做惯了这样的事。

    “我原以为,你的刀只会杀人。”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开了个话题。他将小块面团拉长,却是不避讳,温和地笑道:“我年少时带着沈从那些年,身受重伤,又没什么银两,沈从肠胃不好,街上买的食物,差一点的吃进去就吐,我没法子,只能自己做给他吃。

    “他原是娇贵惯了的,一般的味道他都不愿意下咽。小孩子挑食容易生病,我没法子,只能去一个酒楼里打着下手偷师,便学了许多……”

    他说着过往的事,声音淡淡的,倒没什么起伏。我不免有些好奇:“沈从打小是你带着?是你亲弟弟?”

    “算血缘的话,可能勉强算个表亲,不过是远得不能再远了。”他笑了笑,揭开锅,热气腾上来,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将拉好的面条一根一根放进水里,声音温和,“他是沈家的后人,你也知道,沈家当年满门是没有人留下的,女眷抄斩,男人、孩子自缢。那时候阿从才三岁,他命好,跟着家人的尸体被丢到乱葬岗时,还留了口气。

    “我当时也被埋在尸体堆里,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叫救命。我一贯不爱救人的,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就撑着自己,从尸体堆里把他掏了出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打了个鸡蛋进去,我没问,他不知道为什么,话格外地多:“我没有亲人,他也没有亲人,后来我就一直带着他。那时候我还是君子堂的人,之所以会倒在乱葬岗,就是因着争权被人刺杀。我那段时间掩藏着自己身份,就带着阿从到处流亡,要过饭,也当过杂役。后来我伤好了,带人杀回了君子堂,最后成了君子堂的堂主。”

    君子堂我知道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我向来知道沈夜过的是刀尖舔血的生活,却从来没想过,这人居然真的就是从这死人窟里走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么多往事,但是他既然愿意说,我就听着,多知道点,总归是有好处的。

    水开始沸腾,他开始娴熟地在碗里添加佐料。

    “我十二岁就将君子堂握在了手里,后来我将君子堂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凤楼,一个君子堂。只是那时候凤楼还开在江南地界,只负责打听情报,而君子堂依旧和以前一样,干刺杀的活路。刚好暗庭派了人来,要招降君子堂为它所用,当时暗庭还归一个叫徐清的人管,我便将君子堂送给了徐清,成为暗庭的一个分部。

    “十四岁时,我在暗庭里已经有一定实力,暗中频频给徐清下绊,挑拨了徐清和陛下的关系。暗庭和陛下之间,决不能有的就是猜忌,我估摸着到了时候,就将凤楼开到了楚都,开张当天,陛下便亲临了凤楼。”

    说着,他将面条放进了碗里,从一个陶罐里舀了一碗鸡汤,端到了我面前,为我拌着面。

    “我为陛下效忠,陛下也有意让我成为对付徐清的一把刀。暗庭的实力比你们明面上见的大得多,便就是陛下也害怕着。徐清知道了陛下的意图,便有了反意。我和徐清斗了整整三年,才终于将暗庭收归羽下。

    “我从不忤逆陛下的意思,万事以她为先。为着她我重伤三次,其中一次几乎差一点就死了。”

    他从碗里挑起面条,吹冷之后,温柔地喂给我。

    我手不方便,他这样做省了我的麻烦,我便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吃下面条。

    “为君者不能完全信人,但也总不能一个可以信的人都没有。于是最后,我便成了陛下最信任的人。”

    “她信你,是因为你不曾忤逆欺瞒她。”我嚼着面条,思索道,“你现在将我从天牢里带出来,这不算忤逆吗?”

    他没说话,喂着我面条。我一口一口地吃着,不得不说,他的手艺真的是顶尖,就算只是一碗葱花面,都好吃得让人咋舌。我忍不住回想起以前府里的东西,那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还不如一碗葱花面……

    “我猜不透陛下的意思,”沈夜想了很久,终于回了我的话,“或许,我现已如徐清一样了呢?”

    他苦笑出声来,我忍不住被面条呛了一下,疯狂地咳嗽起来。他轻抚着我的背,面色不改道:“慢着点儿,别着急。”

    他拍着我的背,我却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他说这样多给我听,绝不只是单纯的叙旧,他说他已如徐清一样,是不是暗示我,他要背叛女皇,投靠舒家呢?

    可他投靠舒家有什么好处?女皇已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舒家哪怕是第一贵族,可毕竟只是个贵族,明面上终究是被女皇拿捏的,能许他的绝不会有现在这样多。

    我想了许久,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坦诚地确认一遍,于是在咳嗽稍稍敛住后,我抬起涨红的脸,问了句:“你同我说这个,是想告诉我,你要投诚吗?”

    他愣了愣,似乎是没有想过我竟会问他这样的话。片刻后,他慢慢冷下脸色来,将碗“哐”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抿紧了唇,竟就没说一句话。

    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不由得有些好笑:“若不是投诚,你同我说这么多紧要的事,又是做什么?”

    他没说话,站起来将碗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不想你觉得我总是骗你,仅此而已。”

    “其实你给我说的机密已经够多了,”我不由得想笑,“可是关键之事,你却是恰到好处的,从不告诉我。”

    “舒城……”他似乎是有些疲惫,声音里都带了叹息,“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女皇是怎么打算的?”我径直提问,他面露了难色,我不由得笑了,“你看,这关键……”

    “我不知道。”他却是直接开口,“陛下从来不在事情做完之前告诉别人她要做什么,暗庭也不过就是一把刀而已,杀谁、为什么杀,有什么必要告诉一把刀?

    “我只知道她是要用这个案子牵制你,但我想不出来,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发难废黜你一个少主,这样的手笔,哪怕是对付你母亲都已经足够了。而且陛下向来是打蛇七寸的人,若非能扳倒你们舒家,她不会出手。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皱着眉头,语速快了一些,“第一种可能,就是她打算彻底废了你。舒家与你平辈的人并没有什么优秀的,但有心人不少,你是嫡系独子,你一出事,就会凭空多出十几号有继承资格的人,届时她稍作挑拨,你们舒家内斗,不出十年就会自耗断了出路。

    “第二种可能,是她要逼着我救你,”他说出这话来,有些不确定道,“但我不确定,她是要寻个借口逼我放权,还是……要培养你我感情。”

    “什么意思?”我皱了眉头。他看着我,目光里有了波澜:“我不确定,但是我知道一件事。”他说这话,说得极其艰难,然而他还是说了出来,“你爱上我,必然是陛下希望的。”

    我微微一愣,随后不由得笑了。

    这样必然的事,又何须他来提醒?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去,温和道:“走吧。”

    说着,我便引着他上前,走了两步,我便顿住步子,回头瞧他。

    我未曾遮掩我的感情,温柔地瞧着他道:“沈夜,夜里太凉,你多穿点。”

    他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红了耳尖。他转头看着庭院,好久才憋出一声:“嗯。”

    我在他这里住了两天,他照顾得精细,我的伤很快就好了起来。

    他没有出宅子,消息却源源不断地往宅子里送。我被他带走后,舒家便慌了神,白少棠闯了宫里求太后做主,太后与皇帝发生争执,被气晕过去,陛下才松了口,说我被沈夜带走养伤了。

    舒家却是不信的,朝堂上就我所在的问题撕咬了半天,母亲一直未说话,极其沉得住气。不久后,我便接到了母亲的纸条。

    这是给我递药的一个丫鬟在递药时放在药碗下的,我摸到纸条就知道母亲已有打算,打开纸条来看,上面只有一个字:等。

    我知道母亲大概是准备好了什么,只差一个契机,心里不由得格外安定。我看了那个丫鬟一眼,不动声色地喝了药,让人退下后,便烧了纸条。

    等夜里时,沈夜风尘仆仆地回来,面上带了怒意。我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谁惹你了?”

    他面色僵了僵,周身的气势却是突然温顺了下来。他走到我身边来探了探我手边的茶,叹息了一声:“又是凉茶。伺候的给我滚出来!”

    他怒喝了一声,奉茶的小厮立刻跪了下来。我笑了笑:“我爱喝凉茶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着我的面发什么火?”

    “你败坏自己身子,我舍不得骂你,就只能骂帮你的人了。”他垂了眼帘眼帘,倒是说得直接。我面色僵了僵,服了软道:“好吧,那我以后不喝了。”

    他终于才转了脸色,坐到我边上来,让小厮上了热茶,用热帕净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

    他知道我关心什么,详细地说着朝上的事情。

    “秦阳把你的口供交上去了,我让奉笔女官压了下来,过几天才呈上去。但陛下没有要,证明她现在并不想要,陛下应该也是在等什么。

    “你母亲现在满世界在找当时上官流岚身边跑掉的那个侍卫,叫秋枫,当时的事情,估计只有她知道得清楚。上官流清太机敏了,现在谁都抓不着,也只能等她自己出现才有可能。这两个人出来了,你母亲帮着上官流清接管了上官家,上官流清才能彻查上官流岚的案子;秋枫回来了,才能知道真相,到时候我再将郑参放出来……”

    “流岚到底怎么死的?”我打断他。他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了安抚之意:“她中毒许久了……但是致命伤是剑伤。她死于兵刃,不过哪怕没有人动手,她那毒也拖不过几天。”

    “什么时候死的?”我冷了声音。

    “你走后两天。”

    “尸体现在在哪里?”

    “大理寺扣着,我派了人,你母亲也派了人,陛下也派了人,三方看管着……”

    “倒是死了也不得安宁。”我苦笑出声来,却是暗暗

    捏紧了拳头。外面传来了喧哗之声,不一会儿,沈从披着披风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怒喝道:“大哥,把她给我送进宫去!”

    “滚出去!”沈夜竟是头也不回,就将杯子砸了过去。沈从动也不动,站在原地,任沈夜的杯子砸破他的额头。

    外面的争吵声还在继续,甚至还有了兵刃相接的打斗声,我心里忍不住有些不安,却看沈从冷冷地看着沈夜,任由额头上的血流出来,毫无动作。

    沈夜沉默不语地坐在我身边,温柔地拉过我的手,扳开了我捏得死紧的拳头,温和道:“不开心就说出来,别这样伤着自己。”

    沈从不说话,一摆衣袖就跪了下来。

    沈夜看也不看他,温和地瞧着我道:“你今晚上吃饭没?是要我做,还是其他人?”

    “舒大人,”沈从忽地开口,竟不是同沈夜说话,而是朝向我,我不由得微微一愣,听他道,“我知道,舒大人对我大哥并无他意,只是我大哥不放手罢了。我大哥虽看似身处高地……”

    “阿从,”沈夜声音淡淡,抬头瞧向了他,“你逾越了。”

    “却是如履薄冰。”沈从看也不看沈夜,继续道,“他绝不可忤逆陛下,如今陛下不过是想……”

    “拖下去,”沈夜抬手。旁边小厮对视一眼,便就这片刻,沈从猛地加快了语速:“让舒大人进宫而已。大哥为您做得已经够多了!您何须这样害他!不过就是进宫,宫内全是……”

    话还没说完,沈夜已猛地闪身到他面前,一巴掌抽了过去。

    沈从被他抽倒在地上,清贵的面容上带了一丝狼狈。他终于止住了声,目光却是看向了我。我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听着外面的争执声。许久,我终于回头看向了沈夜。

    他已经让人把沈从带了下去,我微笑着注视着他。

    “你想让我进宫,何必要托沈从的口?”

    他愣了愣,张了口,还未说话,我便打断他:“但凡你有一点不愿意,便不会让沈从到我面前说这些。”

    他没说话,静静地瞧着我。许久后,他面上带了一丝嘲讽,转头道:“随你如何想吧。”

    说着,他便转身往外走去,一面走,他一面道:“你要吃什么同下人说,我出去看一趟。”

    说完,他便消失在转角。我站起身,掸了衣袖,走出门口,便见到牡丹站在门前,笑得一脸明媚道:“沈从说让我带您去前门,舒大人要走吗?”

    “他就算好了他一定能说动我?”我忍不住挑眉,倒是高看了这沈从几分。牡丹含笑不语,转身便走到了前面,白色的腰封上绣着的大红牡丹,随着他走路扭动的姿势格外诱人。

    说起来,牡丹才是大楚女子心中喜欢的男子模样,无论是沈夜、沈从还是白少棠,比起他来虽然面容绝佳,却都太过寡淡刚硬了些。过刚易折,要是沈夜和白少棠不嫁我,倒不知道谁会真的娶他们。娶了他们,又怎么会怜惜这样坚硬性子的人?

    我跟着牡丹走到前门,远远地就看见两方兵马对峙,沈夜站在正前方,双手拢在袖中,温和道:“我倒不知道,陛下居然会这样猜忌我,派出这么多人来强抢一个女人。陈大人今日带了这样多兵马来,可有手谕了?”

    站在另一边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蓝衣女子,我倒是从来没见过的。她骑在马上,手里提着剑道:“我们暗庭人做事什么时候需要手谕过?殿下当隐帝多年,怕是规矩都忘了?”

    “暗庭也是朝廷的一部分,”沈夜笑得温和,“做事总该有凭证的。这是陛下的重犯,陈大人让交就交,万一陈大人是骗本宫的,陛下怪罪下来,本宫又该如何交代?”

    “沈夜,”对方冷笑出声,“你不过就是不想交人胡搅蛮缠罢了!陛下发了三道诏令,你都将传召之人斩杀了假作不知,你当陛下是傻的吗!”

    “陛下竟发了这样的诏令吗?”沈夜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正还要再继续说下去,我便从后面走出来,朗声道:“二位大人不必争执了,我进宫就是了。”

    沈夜没说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对面的女子立刻便笑了,忙道:“舒大人识趣再好不过,既然舒大人不介意,殿下应该不会介意吧。”

    “那是自然。”沈夜僵硬着语气,“陈大人回吧,我送舒大人回去就好。”

    “殿……”

    “陈大人信不过我?”沈夜眯起眼睛。女子愣了愣,随后便让开道:“自是不敢,那便请殿下就送舒大人回去吧。”

    沈夜点了头,转身吩咐人去牵马车来。蓝衣女子驾马观察着我们,沈夜抬头瞧向她:“陈大人还等在这里做什么?回去向陛下述职吧!这样的功劳,陈大人升迁二品指日可待了。”

    “借殿下金口玉言。”女子笑眯眯地拱了手,而后便招呼着人转身。我扫了一眼周边,借着夜色仍可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的尸体。

    沈夜站在夜色里,神色从容:“牡丹。”

    “主子。”牡丹垂了眼帘,靠近了沈夜。沈夜面色不改,淡淡道:“杀完扔在半路。”

    “是。”牡丹说完,便退回了夜色中,隐去了身形。我心里惊涛骇浪,从没想过暗庭的人做事,竟就是这么直接的。

    等处理完周边的事,马车也拉过来了,沈夜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就上了车。我跟着上车,一进去便看见沈夜在闭目养神。马车缓缓启动,他仿佛当我不在一样,一言不发。许久后,他忽地嘲讽笑出声来:“怎么,现在不觉得皇宫可怕了?”

    “嗯。”我面色不改,暗地里摩挲着自己的衣袖。

    母亲让我等,没给我其他信息,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等着就好。母亲就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我中间没必要再多做手脚。

    沈夜却不这么想,他张开眼睛,玩味地看着我:“你倒是说说看……什么消息改变了你?”

    我不说话。沈夜坐起身来:“是你知道了什么?还是从一开始你不打算进宫是用来挑拨我与陛下的一个理由,或者是试探我对你的忠心的借口?”

    “沈夜,”听到这话,我终于开了口,“不是每个人在相信一个人的忠诚的时候,都要试探的。”

    听到我的话,沈夜僵了僵。我忽地想起成亲之前的事来,慢慢道:“我爱一个人或是信一个人,从不去试探。这世上牵扯到感情之事,是不能试的。”

    “你还在怪我。”他明白我在说什么,沉下目光来,“你还是怪我骗你……”

    我没有回话。他闭上眼睛,低笑出声来:“舒城,在我告诉你我是苏容卿之前,你是喜欢我的吧?”

    说着,他带了些苦涩:“或者说……其实你一直,哪怕到现在,都是喜欢我的?”

    “你要听真话?”我抬头看他。他面色一僵,片刻后,他抬手道:“不要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从旁边抱了一个抱枕,靠在了车壁上。那个抱枕似乎很旧了,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因为……这个抱枕,是个兔子样的……

    一个巨大的、泛旧的白色棉麻兔子抱枕。沈夜将他抱在怀里,看上去竟有那么几分孩子气。

    我不说话,打量着那个抱枕,思索着这难道是沈夜的癖好?

    沈夜抱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睛。

    “舒城,”他语调里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我生气了。”

    “嗯。”我点头,“然后呢?”

    “你为什么不哄我!”他话语里竟是带了几分脾气。我愣了愣,瞧着抱着兔子的他。

    我忍不住想,其实这是第几次,他向我妥协了。

    他总是要同我生气,总是想同我吵架,我们总是在划清界限。但每一次,他似乎都若无其事地,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垂了眼帘,好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

    我似乎有那么一丝奇怪的念头,这一辈子,无论我做了什么,他大概都会转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当我面前这个大大咧咧的沈夜。

    我们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到了皇宫。

    等下车的时候,我却看到沈从已经老早就等在那里了。他收敛了情绪,静静地瞧着我们,等我们走到宫门前时,他躬身道:“大哥来了,我就放心了。”

    沈夜点点头,便带我往宫里去。沈从立在宫门前,回头注视着我们,神色莫测。

    我不由得有些担心,上前了一步道:“沈从倒是一个心思深的。”

    沈夜苦笑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是带着我进了御书房。刚一进去,沈夜便跪在了地上,忙道:“见过陛下。”

    陛下没说话,沈夜就不动。我进去不慌不忙地叩首,也跟着沈夜跪在了一块儿。

    陛下批着折子,仿佛我们两人不在一般,等了一个时辰后,她批完了最后一张折子,终于才抬起头来,接过旁边临染给的茶,淡淡道:“知道为什么跪吗?”

    “臣带走了舒大人,却未曾向陛下知会一声。”

    “我派过去四拨人通知你将人带回皇宫来……”陛下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沈夜霍然抬头,诧异道:“四拨?”

    陛下愣了愣,皱起了眉头:“你没见着?”

    “臣惶恐,”沈夜亦是皱眉,“臣带走舒大人,一是觉得由臣亲自看管更为放心,二是臣毕竟是舒大人的夫君,总见不得她吃苦,有自己的私心,但若陛下传召,臣绝没有这样的胆子违抗圣令的!”

    沈夜越说,陛下眉头皱得越深,等沈夜说完,陛下朝旁边临染道:“临染,让人去查。”

    沈夜跪在地上,不急不躁,我却忍不住心惊肉跳起来。

    我偷偷看了一眼跪着的沈夜,不由得觉得,这人果然是好胆色。

    吩咐完旁边的人,陛下终于回头看我了:“舒大人,伤可好些了?”

    “蒙陛下泽被,”我忙道,“好些了,性命是决无大碍的,就是抬不起手来,大夫说若继续受寒,怕是保不住手了。”

    “倒不能委屈舒少主了。”陛下变了称呼,抿了一口茶道,“继续在牢里,你母亲怕是要怪我的,我与她毕竟是国子监同窗好友,作为皇帝我不能偏私,但作为你的长辈,于情于理要对你好些。这样吧,你也受了伤,养伤不是不可以,但总不能跑太远。”

    “陛下,东苑有间殿是苏公子的。”临染在旁边笑着提醒。陛下脸上露出笑意:“是了,舒少主毕竟是容卿的妻子,理当与容卿住在一起的。”

    说着,她看向我,淡淡道:“少主就住在东苑的养心殿吧。”

    “谢陛下。”我跪拜叩谢。陛下点了点头,温和道:“你未定罪,便好好养伤就好。宫宴照常参加,只要不出宫,朕也不为难你。”

    我恭敬地应了声“是”,便和沈夜一起退了出来。去养心殿的路上,我和沈夜一路无言。我发现我越发搞不懂陛下的图谋,她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让我在宫里住着,不定我的罪,还照常参加宫宴。为什么不现在就定我的罪,还给我们家准备时间?

    我一路思索着,沈夜大概也在想这个问题。等我们走到养心殿时,他的面色还很是阴沉,直到我叫了他一声:“沈夜。”他才蓦地抬头看我,问了一句:“怎么了?”

    我意外地发现,原来面对我的时候,他似乎总是会一扫那些阴暗的情绪,格外温柔。我不由得愣了愣,瞬间红了脸,转头道:“养心殿是你在宫里住的地方吗?”

    “嗯,”他想着事情,没注意到我的异常,语速加快道,“养心殿都是我的人,你可以放心,养心殿外就不要乱走了。我现在琢磨不透陛下的意思,你多照顾自己一些。“你还没吃饭吧?”他忽地想起什么来,转头吩咐宫人道,“备膳吧。”

    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地先跨步走了进去。

    沈夜格外沉默,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吃饭,等用完饭菜后,牡丹和沈从提着剑从门外走了进来。牡丹重新换了一套衣服,身上带着浓重的脂粉气,却都没能掩住那一身血腥味。我忍不住皱了皱眉,沈夜立刻道:“牡丹,你坐远点。”

    牡丹愣了愣,片刻后,他怒道:“沈夜,不带你这么过河拆桥的!我刚办完事你就嫌弃我臭!”

    沈夜不说话,转头瞧着沈从道:“吃过没?你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才长得高。”

    “吃过饭来的。”沈从面色从容,“牡丹办事的时候,温衡给我买了梅花糕,我顺便吃了。”

    这话说得我抖了抖,牡丹身上那掩都掩不住的血腥味闻着就知道是杀了人,沈从也就十几岁,却看着人杀人吃饭了,我不由得觉得,这凤楼出来的都不太正常,相比下来沈夜的行径也就可以理解了。

    听沈从的话,牡丹冷哼了一声,倒确实没坐上前来,而是跷着二郎腿坐在最远处的椅子上。让人给他奉了茶后,他转头道:“人我都清干净了,尸体和前面四拨人一起关在了那个必经路的破庙里,我用的箭是有上官家家徽的,但是是用紫杉木制的。”

    紫杉木是舒家封地特产的木,我一听就明白,牡丹这是做了舒家陷害上官家的样子。

    上官家拦陛下的人没有理由,但舒家是有的。我听着他们的打算,忍住了把碗砸到这群人脸上的冲动,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你们这是打算嫁祸舒家吗?”

    “不不不,”牡丹笑眯眯地瞧着我,“前阵子,暗庭的阎罗殿进购了一大批紫杉木。”

    “暗庭按等级分是隐帝三殿主九护法。阎罗殿专司刑讯,由徐明主管,她是徐清的侄女;君子殿是君子堂改制,司暗杀,温衡主管;凤楼也就是第三殿,司情报,牡丹主管。”

    沈夜在一旁给我做解释,我点了点头,算作明白。沈夜给我夹了菜,漫不经心道:“你不必担心舒家,这样拙劣的计谋陛下不会信,她还是会继续查的。临染一定会把紫杉木大笔购入的买卖交易都查一遍,紫杉木很少往北销售,临染很快就会注意到徐明。”

    “那你们哪里来的紫杉木?”我有些疑惑。沈夜面色淡然:“舒家拿的。你们舒家桌子都是紫杉木做的,我让沈从偷了五张桌子,随便用几张够了。”

    我:“……”

    果然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那徐明为什么要嫁祸舒家?”我迅速转了思维。沈夜又给我夹了块肉,淡淡道:“如果是陛下,她会想,徐明是要挑拨我和陛下的关系,让陛下以为我为了袒护舒家假意收不到信息。发现尸体后,这是舒家人做的,是不是就可以伪造成我和舒家人结盟,所以舒家人更信任我而不是陛下的样子?到时候徐明如果聪明一点,看到陛下查出是舒家人做的,她一定会挖坑准备好证据奏我与舒家人结盟了,可只要临染查出紫杉木……

    “别光顾着听,”他推了推我,“赶紧吃。”

    我忙开始吃东西,沈夜才有心情继续说:“我会偏袒舒家,陛下是早就知道的,所以陛下心里并不介意我一定程度偏袒舒家。而徐明嫁祸我的行为,这才会让陛下进一步相信我是清白的。”

    “一箭双雕……”我露出了崇拜之色。沈夜笑弯了眉眼,一旁喝着茶的沈从嘲讽地冷笑了一声,转过头去,嘟囔了句:“蠢。”

    沈从的声音把沈夜吸引了过去,沈夜笑眯眯道:“阿从,你这么聪明,帮我个忙吧。”

    “不要。”

    “去查舒家各分支的动作。”

    两个人同时出声,沈从满脸不满,冷哼了一声道:“大哥,你和那周幽王没差多少了。”

    沈夜不说话,喝了口茶,淡淡道:“我乐意。”

    沈从怒得猛地站起来,一甩袖子就冲了出去。牡丹坐在一旁静静地喝茶,我默默地把饭咽了下去。

    当天晚上,沈夜跑到我房里来,我知道是拒绝不了他的,便自动让出了一个位置。他躺在我身边,一句话没说,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夜里睁着眼睛,好半天,才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将脸埋在我的脖颈里,慢慢道:“没什么。明天晚上就是春祭了,”他似是想起什么来,温和道,“你要去吗?”

    春祭是大楚重大的仪式,定在每年的春末夏初,用以祈祷国泰民安,当年风调雨顺,秋季丰收。春祭的宫宴一般也极其盛大,由祭司领舞,百官朝贺,世家子弟也会在宫宴上被钦点上台献艺,是许多人在圣上面前露脸扬名的好机会。

    我已经过了要扬名立万的年纪,但是被困在宫里,春祭的宫宴是我唯一能接触到母亲的时刻,所以我全然没有拒绝之理,只是道:“当然要去的。”

    “嗯,那我安排。”

    他低语,而后在我边上蹭了蹭。

    等第二日,宫里就忙碌了起来,我在养心殿里也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宫人捧着桃花灯笑意盈盈地进了殿里,一盏一盏地挂了上去。沈夜早上同我吃过早餐后,便被陛下召了去,我一个人捧了热茶站在宫里,瞧着宫人把灯一盏盏挂上去,沉重许久的心情竟有些莫名其妙地放松下来。

    沈夜被陛下召过去一天,等到下午时,沈夜才匆匆忙忙从外面赶了回来。

    他全身是汗,让人备了浴桶沐浴。我从宫人手里接过他换洗的衣物,静静地等在门口,等他召人的时候,我便拿着衣服进了房间。

    他整个人埋在泡着桃花的浴桶里,露出肩膀,背对着我,长而浓密的头发散落在背后。我走进房间里时,他带着疲惫的声音道:“把沈从叫过来。”

    我没说话,走到他身后去,拿了帕子,替他细细地擦着头发。他身子猛地一僵,我知道他知道是我来了,便低着声音道:“我私下想见舒家人一面。”

    “陛下不会准允。”他沙哑着声音道。我摩挲着他的头发,用帕子压干了里面的水分,弯腰亲上他的脖颈,低声呢喃:“所以我来找你。”

    他僵硬着身子,我就将手探进了水里。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好久,他才沙哑着声音道:“我知道了,你把衣服放着出去吧,晚上我会安排。”

    “好。”我舌尖在他脊骨上打了个转,加深了吮吸,在他脊骨与脖颈的交界处留下了一个吻痕,便起身走了出去。他坐在水里,在我即将出门前,他突然开口道:“城儿。”,他很少这么叫我,此刻他拖长了尾音,舌尖一转,那“儿”字带着拖音出来,显得格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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